01 圆木下面(1)

那个加拿大少年顶多也就十五岁,他犹豫不决的时间太长了。河湾上游的河谷盆地里漂浮着一根根圆木,在那仿佛凝定的一瞬间,他在圆木上停住了脚步,结果还没等别人抓住他伸出的手,他就整个人滑进了水里。有个伐木工方才已经伸出了手,想拽住少年的长发——这位长者用手在冰冷的河水里摸索着,河水像汤汁一般浑浊,还漂浮着剥落的大片树皮。这时,两根圆木狠狠地撞在这位有心施救者的胳膊上,把他的手腕给撞折了。漂移的圆木像地毯一般,把加拿大少年遮盖得严严实实,他再也没有浮出水面,连一只手、一只靴子也没能从褐色的河水里冒出来。

遇上圆木阻塞,疏通河道的工人一旦把卡在关键位置的圆木撬松,就得一刻不停地疾速走动;倘若稍有停顿,哪怕只有一两秒钟,就会被甩入滚滚洪流。在圆木漂流期间,河道工可能连溺水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漂移的圆木挤压致死——不过溺水身亡更为常见。

河岸上,厨师和十二岁的儿子听到撞折手腕的伐木工破口大骂,他们随即意识到,与施救者相比,某人已经遭遇了更为可怕的不测,伐木工已经抽出伤臂,在漂移的圆木上重新站稳了脚跟。那些跟他一起疏通河道的河道工没有理会他;他们呼唤着落水少年的名字,踩着急促的小碎步朝河岸走去。这些伐木工用撑篙不断地点点戳戳,拨弄着身前的浮木。河道工们大多选择最安全的方式上了岸,但厨师的儿子满怀希望地以为,也许他们正在水面上努力营造一片足够宽阔的空隙,好让加拿大少年浮出水面。其实,眼下一根根圆木之间仅有时断时续的间隙而已。那个曾告诉他们,自己“名叫安杰尔·波普,来自多伦多”的少年就这样猝然身亡了。

“落水的是安杰尔吗?”十二岁的孩子问父亲。这个男孩有着深褐色的眼睛和一脸颇为凝重的表情,人们也许会把他错当成安杰尔的弟弟,但他的相貌与这位时刻保持警惕的父亲有种不容混淆、一家人才有的相似特征,表明他们是骨肉至亲。厨师身上有一股克制的忧虑,仿佛他能时常预见最出人意料的灾祸,这一点在他儿子的凝重表情中多少也有所反映。事实上,这孩子跟他父亲看起来是那样酷似,以致有几个伐木工曾表示,儿子走起路来竟然不像父亲那样明显的一瘸一拐,让他们感到惊讶。

厨师心里很清楚,掉到圆木下面的正是那个加拿大少年。厨师告诫过伐木工们:安杰尔还太嫩,不适合从事圆木漂流;这孩子不应该尝试排除阻塞。但也许是这孩子急于讨大伙的欢心,也许是河道工们起初没注意到他。

在厨师看来,安杰尔·波普还太嫩(也太笨手笨脚),不能让他在锯木厂的大锯边儿上干活儿。那种活儿是锯工的专长——锯工是锯木厂里对技术要求颇高的岗位。刨床操作员这个岗位相对而言,对技术的要求也挺高,但并不怎么危险。

在圆木平台干活,危险程度更甚,技术含量倒没有多少:得把圆木从卡车上卸落,再滚到厂里的锯木台上。在装卸机问世之前,要卸落木料,只需打开卡车后斗的侧板掣子,整车货便会猛然滚落。可侧板掣子有时会卡住,在工人尝试打开时,偶尔,圆木会纷纷滚落,像小瀑布一样将工人压在下面。

厨师觉得,但凡跟活动的圆木沾边儿的任何岗位,安杰尔都不该干。但伐木工们像厨师父子一样喜欢这名加拿大少年,而且安杰尔说自己干腻了厨房里的活。少年想在户外干点儿体力活。

撑篙戳击圆木的笃笃声连连响起,这时被河道工们的喊声暂时打断了,他们在少年落水地点五十码开外发现了安杰尔的撑篙。这根十五英尺长的撑篙无人使用,在河里兀自漂浮着,河水把它从圆木那边冲了出来。

厨师看到,撞折手腕的河道工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拿着撑篙,走上了岸。厨师先是从熟悉的咒骂声,继而从伐木工乱蓬蓬的须发,认出伤者是凯彻姆——对圆木漂流中的凶险,凯彻姆早已司空见惯。

时值四月,积雪融尽,泥泞时节肇始,但河谷盆地的冰面才刚刚破开,第一批圆木压碎盆地上游的达默尔群湖的冰面,坠入水中。河水冰冷,水位高涨,不少伐木工蓄起长须重发,这样到了五月中旬,多少可以抵御墨蚊的叮咬。

凯彻姆仰面躺在河岸上,活像一头搁浅的熊。大片圆木从他身边纷纷漂过。看起来,顺流而下的圆木犹如一张救生筏,仍然滞留在河上的伐木工们如同海上的遇难者——只是这片海时而呈棕绿色,时而呈蓝黑色。种种单宁成分把绞河水染浑了。

“娘的,安杰尔!”凯彻姆躺在那儿吼道,“我说过:‘双脚要动起来,安杰尔。一定要不断挪动双脚!’哦,娘的。”

对安杰尔来说,大片圆木并未发挥救生筏的功效,他想必已经溺水身亡,要么就是被挤死在河湾上游的盆地里,尽管(包括凯彻姆在内的)伐木工们会随着顺流而下的圆木,至少走到亡女水坝附近,那儿是绞河水注入庞图克水库的地方。正是由于庞图克水坝拦截在安德罗斯科金河上,这才有了庞图克水库;倘若放手不管,任由圆木沿着安德罗斯科金河肆意漂流,接下来它们就会抵达米兰城外的选材口。在柏林,安德罗斯科金河在三英里的河段内,落差达两百英尺;在柏林的选材口,有两家造纸厂将河道分隔开来。从多伦多来的少年安杰尔·波普正在一路去往那里,这并不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

夜幕降临,厨师父子还在小村的用餐小屋——炊事屋里,从几十份没人动过的晚餐里努力回收残羹剩菜,好留到明天吃。这个村落号称是绞河镇,其实比伐木营大不了多少,也长远不了多少。不久前,为圆木漂流而配备的用餐小屋,还压根儿不是什么真正的小屋呢。原先有过一个长年搭建在卡车上的移动厨房,它旁边还有这样一辆卡车:车上的组装式食堂可以拆卸下来,另行组装——那时,不管伐木工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干活,这些卡车都要把营地运到绞河沿岸的新工地去。

那时,除了周末,河道工们很少回绞河镇解决食宿。营地厨师常常窝在帐篷里煮菜做饭。所有一切都必须能够搬运带走;就连睡人的窝棚也搭建在卡车上。

如今,谁也说不清,这个压根儿算不上兴旺发达的绞河镇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它位于绞河的河谷盆地和达默尔群湖之间。锯木厂工人拖家带口地住在这儿,伐木公司在这里修建了简易房,供临时打短工的伐木工居住,这部分人不光包括那些四处游荡打工的法裔加拿大人,还包括大部分河道工和其他伐木工。伐木公司还为厨师父子搭建了一座设施更加完善的伙房,一座真正的用餐小屋——就是前面提到的炊事屋。但这一局面会维持多久?就连伐木公司的老板也说不清。

伐木业正处于变迁之中;或许终有一天,伐木业的每个工人都可以在家工作。伐木营(哪怕是像绞河镇这样微不足道的伐木营)终将消亡。移动工棚终将消失:这些稀奇古怪、用于食宿和存放装备的窝棚,有些搭建在卡车、轮子、履带拖车上,除此以外,还有搭建在木筏和小船上的。

为厨师工作的那名印第安洗碗女工,很早以前就曾对厨师年幼的儿子说,“移动工棚”这个词源于阿贝内基语,让孩子不禁怀疑洗碗工本人就是阿贝内基部落的。也许,她只是碰巧知道这个词的起源罢了,又或许,她只是自诩知道而已。(厨师的儿子有个印第安裔同学,他说“移动工棚”这个词源于阿尔贡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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