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阿琮
盛夏的北京,燠热、无风。柏油路面被烈日炙烤得发软,细细的高跟鞋鞋跟在上面一踩一个小坑。阴凉地里,我在等人,等一个断臂的姑娘。
人群中,当她娉婷而来时,我并没有给以过多关注。直到她轻轻触碰我的胳膊,我才意识到斯人已至。她体态娇小,四肢健全,尽管如此高温,依旧穿着长袖衬衫,右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看上去闲适自在。就是,有点热。
看出我的迷惑,她笑了,别在意,这是一只假肢。
我恍然大悟,继而更是惊讶。只是她的笑容坦然而恬静,相比之下,我的不安反倒显得矫情。
如果你看了数月前的央视舞蹈大赛,一定会为那个银奖作品《牵手》洒泪感动。她便是那个断臂的舞者马丽。就像鸟儿,即便断翅,也依旧无法割舍那高飞的本能。
断 梦
像许多天生的舞者一样,马丽从小便显出与众不同的禀赋,每每音乐响起,她便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父母中年得女,对她的宠溺自不待言。尽管家境并不富裕,母亲还是送她去少年宫学书法、武术及芭蕾。直到今天,故乡的小屋依旧贴着满墙奖状与泛黄的老照片:有英姿飒爽劈叉的,有扎着小辫跳新疆舞的,有踮着脚尖跳芭蕾的……毫无疑问,她少女时期的成长如品尝一盒精美的巧克力,每拿出一颗都有芬芳甜蜜。
18岁那年,马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青岛艺术团。因为舞技过人,她常常作为台柱子表演压轴节目。每每上台,所有的灯光、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惊叹全部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她舞姿曼妙、意态婆娑,在风光无限中憧憬自己的如花前程。
因为被《雀之灵》折服,她视杨丽萍为偶像,买来长长的白纱与孔雀毛,自己动手缝制羽衣。然后她束起发髻,对着镜子练习,手臂与腰肢像水蛇一样灵活游弋。
然而,这个华美的梦却被无情地粉碎了。1996年夏天,马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被轧断右臂。在经历了长达7天的流血不止、病情恶化、继发感染后,她最终难逃截肢的噩运。
“从病床上苏醒后,我欠了欠身子,突然感觉身体右侧一阵巨大的‘空’——”直到今天,马丽依旧很难用语言形容对那种“空”的惊恐,只记得自己疯了似的抓住每个人尖叫:“我的胳膊呢?我的胳膊呢?”
没有答案,唯有泪水与空洞。年仅19岁的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巨大的毁灭。所有的憧憬,所有的梦想,顷刻间轰然崩塌,撒下满世界的尘灰瓦砾。
对于一个视舞蹈为生命的女孩来说,残缺与其说是耻辱,不如说是罪过。“我是演绎完美的,如果自己残缺了,完美如何演绎?”
万念俱焚。于是,她想到了——死。
忆 梦
对于马丽的母亲来说,那是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察觉出女儿的心思,每天晚上,母亲总要看着女儿熟睡后才敢蹑手蹑脚走出去,仔细收起家里每一个潜在的“凶器”;夜里,母亲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直到确定女儿安然无恙后才能再度入睡……
那天清晨,母亲又在门前轻唤她。因为情绪低落,马丽没有应答。心急如焚的母亲赶紧搬来一个花盆放在窗边,颤颤巍巍踩上去,踮着脚尖朝屋里看,恰与女儿空洞的目光对视——
“那是我出事后第一次与母亲对视。短短几天工夫,母亲的头发全白了,一下子变成老太太……”
或许是因为母亲陡生的白发与偷偷抹去的泪水,马丽最终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开始明白一些朴素的道理,比如:活着,很多时候并不只是为自己。
失去了右臂,她的生活不得不从零开始。在母亲的鼓励下,她慢慢学会用左手梳马尾辫、穿衣、写字,甚至裁剪。在最初的日子里,她无数次绝望地把笔掷向墙壁,颓然哭泣。但母亲总是一遍遍帮她捡回,握着她的手重新开始。
马丽用毛巾和泡沫设计出一个假肢安在断臂处,再把它塞进衣服口袋里,以一个自然而然的姿势出现在人前,几乎没人能看出里面的乾坤。
当外在的假象暂时蒙蔽真实的缺陷后,马丽开始认真考虑生存问题。她瞒着家人卖水果、卖衣服。为了节省车费,她常常单手拎着重重的货物步行数十里,有时甚至把虎口勒出斑斑血迹。稍稍有些积蓄后,她在背街的巷子开了一家书屋。因为掩饰得巧妙,邻居直到两年后才知道她是位残疾人。
生活,终于在处心积虑的掩饰中如流水般前行,外表看似波澜不惊,深处却有波涛暗涌。“我不敢看电视,不敢看以前的照片,更不敢接触音乐。每每听到一段熟悉的旋律,心便像锥扎般剧疼。”
那真是一段静得让人窒息的日子。不愿触景生情,马丽几乎断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每天把自己藏匿在阴暗的书屋里,不见天日,不见阳光,尽管她给书屋取名为“向阳书屋”。
如白驹过隙,5年时间一晃而过,而她年轻的眼角,早早爬上了细纹。
续 梦
2001年初夏,正在书屋看书的马丽突然接到河南省残联的电话,对方邀请她参加第五届全国残疾人文艺汇演。
“绝对不可能!”她略有些激动地说,“舞蹈是完美的肢体艺术,它容不得遗憾,更何况残缺?”
但是,往事毕竟被勾起,丝丝缕缕,令她百感交集。当残联第三次打来电话时,她勉强答应一试。然而,当她走进排练大厅,看到那么多肢残、聋哑、智障人的千姿百态时,还是差点拔腿跑了出来。
音乐响起,所有的残疾人随音乐翩翩起舞。尽管动作漏洞百出,但那份认真与坚持却赋予了“美”别样的定义。面对此情此景,她被深深触动了——原来,美更是一种精神,而非形式。
就这样,她渐渐融了进去,还原了一个舞者的本色。为了恢复“舞功”,她每天泡在排练室里十多个小时,挥汗如雨。因为5年空白及右臂缺失,她无数次因平衡问题重重摔倒在地,体无完肤甚至头破血流。但她终于咬牙坚持下来,并凭借舞蹈《黄河的女儿》夺得文艺汇演金奖。
像一件珍宝失而复得,舞蹈,渐渐走回她的生活。而她也渐渐明白,原来那些看似毁灭性的灾难只是一道坎,跨过这道坎,梦还在。
为了圆舞蹈梦,她独自北上,成为一名断臂的“北漂”。在北京,她辗转于数家残疾人艺术团,想方设法学习舞蹈。凭着坚韧及聪颖,她的舞姿日臻完美。与此同时,她还收获了爱情。
那天,她正在洗衣,一双男人的手突然伸进她的洗衣盆。她惊讶地抬头,看到一张清秀的面孔——小她5岁的延安男孩,李涛。
感动于她的舞姿与坚强,李涛渐渐对这个断臂女孩心生怜惜。为了照顾马丽,他索性加入艺术团成为免费劳力。在长达4年的“大篷车”生涯里,两人经历了世态炎凉,友情不知不觉升华为爱情。
2003年“非典”袭来,艺术团陷入困境。为了生存,两人买来旧三轮车、电子秤,每天去社区卖菜。“好不容易喊出口,脸涨得通红,赶紧蹬着车子溜,像做贼似的……”
除了卖菜,两人还做过群众演员、服务生甚至黑保安。即便如此艰难,马丽也从不曾放弃练功。有时是在公园草坪上,有时在篮球场上,更多的时候是在空旷的水泥地上摸爬滚打,那几近自虐的坚持令路人不忍目睹。
圆 梦
生活中,一个残疾女孩总会遭遇种种有色目光,甚至李涛的父母也强烈反对儿子的爱情。但李涛总是坚定地认为:她是一块金子。
既是金子,总会闪光。
2005年,在第六届全国残疾人文艺汇演中,马丽凭借舞蹈《牵手》和《少女与玫瑰》一举包揽金奖与银奖,成为蜚声舞坛的残疾人新秀。
《牵手》是根据马丽的亲身经历改编的。为了令作品尽善尽美,她数次北上,寻找最佳男搭档,最终确定了左腿高位截肢的河南籍男孩翟孝伟。在她的精心训练下,从未接触过舞蹈的翟孝伟在短短一年内成长为出色的舞蹈演员,这其中的泪水、汗水与血水,唯有本人才能道出一二。
今年3月,为了消除男友父母的偏见,马丽鼓足勇气向央视递交了作品《牵手》,成为央视舞蹈大赛举办以来唯一入选的残疾人舞蹈作品。
4月20日夜,一个无比华美的舞台在马丽脚下展开,在全国亿万观众的目光中,马丽与搭档舞蹈着、演绎着、倾诉着……
一曲终了,全场寂静,许多人早已泪流满面。著名编导张继刚更是饱含热泪,对作品给予了最高褒奖:“看你们的节目,是我这次作为大赛评委最大的收获。”
终于,当大屏幕上亮出“99.17”分时,李涛一跃而起,眼泪夺眶而出。多年的委屈、辛酸、艰难全在此刻有了答案。
匆匆接受完董卿的采访,马丽迫不及待地飞奔下台。她跑得飞快,脚步像失控了的轮子,怎么也刹不住,直到陷入大批记者狂轰滥炸的“汪洋”……
今天的马丽,鲜花荣耀如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袭来。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样一个问题:“成为残疾人,反倒拥有滔滔荣誉,内心是什么感觉?”
她淡然一笑:“有人问一个盲人,假如给你三天光明,你将用来干什么?盲人平静地回答,你把光明给别人吧,我在黑暗世界活得很好。”
所以,正如盲人不一定缺少光明一样,断翅亦不影响高飞。这个世界里,没有“残疾人”,只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