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的电脑拿出来,想到C大的论坛上去找住房,但弄来弄去都上不了网。他想给老杨打个电话问问上网的事,又怕老杨的老婆发飙。他凭直觉感到老杨的老婆不待见他,不然不会在他到美国的第一天就把他打发出来。
说实话,他也不敢在老杨家住。一走进老杨那虽然不算富丽堂皇但也宽敞明亮的家,一见到老杨的老婆,他就开始发憷,也不知道是怕什么,就觉得自己像个脏抹布一样,只配待在黑糊糊的灶头,主人偶尔拿出来,也是为了打扫更脏的地方,打扫完了,就该回到黑糊糊的灶头去。他到云珠家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感觉,虽然云珠的父母对他挺客气,但他就是觉得不自在,老觉得自己像块脏抹布,摆在人家亮堂堂的餐桌上,有碍观瞻,搞得他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一样生理性瘙痒,还是待在自己那除了乱糟糟便一无所有的学生宿舍里更舒坦。
今天幸好格蕾丝不在家,不然他宁愿去大街上流浪也不敢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里。
他安慰自己:现在不能到街上去流浪了,因为我有任务——照看“猫儿子”。他走到“猫儿子”门前,屏住呼吸,做好了眼疾手快擒拿逃犯的准备,然后轻轻推开房门,只见“猫儿子”正趴在地上休息,见他推门,也不惊慌,睁着一对黄褐色的眼睛盯着他看。
“猫儿子”的卧室不比他那间差,也有一张宽大豪华的床,床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豪华的台灯,屋子里还有梳妆台等家具。他心宽了一点儿,连猫都能住这么好的房间,自己怎么说也应该比猫强吧?但他随即就愤愤起来,这真是两个社会两重天啊!想想老爹老娘,住的是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点灯都舍不得点大灯,更没空调,夏天热死,冬天冷死,而这只破猫居然住的是空调房间,还铺着地毯!难道自家爹娘的命还不如一只猫值钱?
一刹那间,他几乎有了让这猫饿死的冲动,但转而一想,猫是无辜的,又不是猫让他父母那么贫穷的,怎么能怪猫呢?到底是谁让他父母那么贫穷的呢?他说不准。
以前学马列的时候,还能从“剩余价值”的角度分析分析,当然只是偷偷在心里分析一下而已,因为他爹妈不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总不能说他们的贫穷是因为资本家把他们的剩余价值给剥削走了吧?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尤其是交不出学费买不起车票谈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他就钻天觅缝地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的父母这么贫穷?他们都是勤劳勇敢的中国人,一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了一辈子农活,另一个是风餐露宿走村串巷干了一辈子木工活,但到头来都穷得叮当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但他从很小起就在为改变自家的贫穷而奋斗。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都是这样教育他:好好学习,不然就会跟你爹妈一样,在乡下穷一辈子!他可不愿意一辈子待在乡下,更不愿意一辈子受穷——这是他学习的动力。就是凭着这股动力,他一路拼搏到了城市,进了大学,但不是他向往的一流大学,而是一所二流大学。
进大学之后才得知这样一个事实:凭他的分数,如果他是A市户口,他肯定能进A市的一流大学,但因为他是乡下户口,所以只能进二流大学。原来歧视乡下人是一流大学的校规!他差点儿气晕!气完之后还得接着读二流大学。
本科快读完了,他才发现用人单位也不待见乡下人,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但不在一流城市A市,是在二流城市B市,而他的同学,凡是A市土生土长的,都在A市找到了工作。原来歧视乡下人是一流城市的风气!他又差点儿气晕。气完之后就发奋考研究生,结果连A市的二流大学也进不去了,只得进B市的大学。
硕士快读完的时候,他才发现工作市场也不待见乡下人,几年前他靠投简历还得到了B市几个单位的回复,这次他亲自跑B市的招聘会都没人待见他。原来歧视乡下人是城里人的风气!
这次他已经不气了,气有什么用呢?气了这么些年,什么也没改变。先苟延残喘读博士吧,于是他开始读博士,但他有种预感,等他读完博士,可能连三流城市的工作都找不到了。他读学位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工作市场缩水的速度,更赶不上全国歧视乡下人的速度。他怎么读都是个乡下人,都不能把城里当官的读成他的亲戚,也就永远进不了城里的单位。正愁着读完博士又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偶然听说了老杨这个老乡,并且联系上了,这终于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出国。
老杨说:“出国吧!你看我,跟你一样,出生乡下,没权没势,在国内哪儿都混不出人样来。现在我出了国,住洋房,开汽车,娶了漂亮老婆,还可以生一群崽儿,比县长过得还滋润,等我毕业找了工作,拿了绿卡,就把我乡下的爹妈接出来享福。”
这个前景太有诱惑力了!尤其是最后那句。
他这些年一直没动过出国的念头,主要是不愿抛下爹娘。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不奉养父母谁奉养?但他越来越发现如果在国内发展,他这一辈子都甭想奉养父母,拿什么奉养?像他这种情况,靠工资连老婆都讨不起,更别谈奉养父母了。但他刚从思想上想通了奉养父母的问题,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有了女朋友。
好在云珠很支持他出国,可以说比他自己还支持:“去吧,去吧,国内现在这么讲出身讲关系,你在这里混不出名堂来的。还是去美国打拼吧,我听说你这样的人在美国最吃香。”
他有点儿羞涩地说:“可是我舍不得你。”
“那你就尽快把我办出去。”
“怎么办?”
“帮我找个语言学校。”
“我走了,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我就怕你把我忘了。”
“我怎么会忘了你?”
“我怎么会忘了你?”
他临走前的那段时间,云珠不时找个理由诓过爹妈,到他的寝室来过夜。他的室友回家了,寝室就是他和云珠的天下。两个人挤在他的单人床上,疯狂地做爱。
宇文忠发现自己真不能想云珠,尤其不能想那些疯狂的细节,一想就会欲火焚身,但隔着千里万里的,就算把身焚成黑炭也没用啊!
出国之前,枕席之间两个人也探讨过这个问题,云珠大智大勇地说:“没事儿,我们可以视频。”
他还从来没跟人视频过,少不得要劳烦云珠手把手教了一通才学会。两个人就在他寝室里视频了一回,自然是视频了一半就笑滚了,直接滚到了床上。现在,他连网都上不了,怎么视频呢?不知道美国有没有网吧?就算有,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上演十八禁吧?再说中美两国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他的下午就是云珠的凌晨,他也不能现在把她叫醒来视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