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斯乐

财富与功名富贵是果报,而修财布施是因缘;聪明智慧是果报,法布施是因缘;健康长寿亦是果报,无畏布施是因缘。

人生犹似西山日,

富贵终如草上霜。

作这一诗句的,是刚刚十几岁的少年李叔同。家境殷实富庶,衣食无忧,缘何而发此惊世悟语?难道真是慧根早驻,小小年纪,内心深处便已看破这俗世虚华了吗?

想起一则李鸿章的故事来。传说李鸿章的父亲一次随口吟出“风吹马尾千条线”,其时年仅六岁的李鸿章遂朗声应对:“日照龙鳞万点金。”日后果然成长为国家栋梁之才。

人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由此看来,我们每个人的一生竟或是早已注定的一般。

李叔同生母王氏生他的时候,只有十九岁。高墙大屋,老夫少妻,或许,我该将她嫁人后的人生,想象得如张艺谋早年电影般,畸变不堪。夜晚,红灯笼在漆黑嶙峋的幢幢屋影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妖艳……

然而,我却不能,因为她有个不同凡响的孩子。

为李叔同所深深敬爱的生身母亲王氏,非但知书达理,且心性恬淡,清静无争,更兼笃信佛教。在人际关系颇为复杂的李氏家族中,她这个太过年轻的外来女人,无依无靠,无根无基,无疑会受些委屈。

丈夫健在之日,她因生有幼子文涛而地位得以巩固。但仍不过是这个家族里的边缘人,完全仰赖年迈的丈夫为自己撑腰。作为给李家带来难得子嗣的大功臣,王氏亦曾有过几年短暂的幸福时光。初为人母的喜悦,母因子贵的受宠,令远嫁他乡的她得到过不少安慰。

可惜,世间事总是好景不长。瞬息间就会乐极生悲,人非物换。

就在李叔同五岁那年,农历八月初五那天,支撑着这个大家族的顶梁柱李世珍,忽然病逝了。卒年七十二岁。

许多老树即将枯死之际,总会有新鲜的嫩芽勃然生发。生命既如此源源不绝,续延下去。

窗外秋风萧瑟,又一场秋雨过后,草地上铺满了落叶。衰败与死亡的气息,像瞌睡时必得打出的哈欠,既弥漫成形,就无法回避。

草木随四季而荣枯,与人之生死实不可比。至此,我仍不能参透生死,人的生命,怎么看都只是一次性的抛物线过程。由幼至长,由盛而衰,哪里会有回头路?

此时此刻,好想听印光法师现身云端,凛冽呵斥一声,了生死事大!

我捧着茶杯,立在落地窗前,就着杯口蒸腾起的水汽,呆看楼下花园里奔逐嬉闹的孩子。岁月氤氲,眼前浮现起属于我的童年。

院落小小,门前人流不息的街道。无轨电车划过。我是那个一下午都坐在街边,独自一人,吮着冰淇淋看风景的小女孩。融化了的冰淇淋汁,滴到白纱公主裙上,一点点粉红色,像开在早春的桃花……

文涛实在太小了,还没来得及走进大人的世界。他能记得父亲多少?于那段短暂的有慈父庇护的快乐日子,又能记得多少?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这是1921年,李叔同于上海创作的歌曲《忆儿时》。“茅屋三椽”,与拥有六十余间房屋的李宅大院相去甚远。但树底捉迷藏,高枝啼鸟,小川游鱼,应是他清晰记取的儿时印象无疑。李家富庶,老宅新宅,规模均比普通人家的院落大。孩提时的他,绝不会缺少玩耍嬉戏的空间。

李家新宅格局方正。门前挂着进士第匾额,过道里还有文元匾。前后进两院,正房厢房,耳房过廊,花园洋楼,一应俱全。洋书房里,更摆放着奥国驻津领事赠送的钢琴。幼年李叔同或许在这里边练琴,边惦记着花园鱼缸里的大金鱼。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金钱与物质于他根本构不成任何欲望。在他看来,即便是每次镖局从销盐引地运来成箱成箱的财物,他亦只当是家里难得敞开正中大门,热闹一场,大人们忙进忙出,他跟着绊腿绊脚跑来跑去,好玩罢了。

权势与名望于他来说,亦不足为奇。桐达李家地处奥国租界内,父亲结交的不是当朝政要,便是外国驻津的领事,即便是如李鸿章般当朝权显势赫的人物,在他亦只是家中一位普通客人而已。

除了没在女孩堆里厮混,李叔同幼年煊赫的家势倒与宝玉有几分相类,自身性情上,乖张逊之,聪颖明慧有过之而无不及。自自然然,这尘世间的繁华早早看尽,不过是天边盈盈缺缺的月亮。由此更练就了一双冷眼,见人所不能见。

俗世的荣华,是窗玻璃上贴着的大红剪纸,常人看到的是“福”“禄”“寿”“喜”“财”,他看到的是窗外无边无垠的虚空。

父亲在世时的短短几年,他过得无忧无虑。母亲总是笑颜如花,父亲对他们母子俩皆疼爱有加。从早到晚都能听到一家人的欢笑声。

长到四五岁,小文涛已是个充满好奇心,特别顽皮好动的孩子。他常常不能满足于在自家偌大的院子里玩耍,会缠着王妈妈带他去金钟河边上的小树林去。他还特别喜欢跟着家里大人们逛寺庙。

父母亲信佛,家里设有佛堂,故而从小他就对与佛教有关的物事充满了好感。父亲病危时,年幼的李叔同虽对生死大事尚属懵懂,但见有僧人念诵经文,一本正经,亦能明白那是在做一件顶要紧的事。待到父亲过世了,又见一众僧人来家里做法事,唱唱念念,衣袂飘飘兜兜转转,诸般印象,既已深深烙印在他幼小的心灵上。

这些装扮怪异的人,带父亲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小文涛尚不能明辨死亡与睡眠的真正区别,耐着性子等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向母亲发问。

母亲将他搂进怀里。夺眶而出的泪珠,一滴落到了他的额头上。母亲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向天边夕阳映照下的彤云。

你父亲去了西方,观世音菩萨来迎接他,带他去极乐世界了。

观音菩萨吗?他歪着头想了想,庙里供的,慈眉善目,踩着莲花,手里拿着净瓶的就是吧。可是,极乐世界在哪里?有多远?有什么好玩的?

母亲看着他如夏夜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眸,一时想不好应该如何回答他。半晌,方喃喃自语道,极乐世界离我们这儿很远很远。那里没有忧伤,没有眼泪,永远只有快乐。人和人之间完全平等,谁也不会欺负谁。

那可真好啊!小文涛发自内心地粲然而笑。什么时候妈妈也带我去吧,我们去找爸爸!到了那里,你就再也不会哭了。他伸出小手,像模像样地为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

只要不让妈妈难过,去哪里都行,路再远也不怕。他在心里暗暗起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带妈妈离开这个总是让她哭的地方!

一载光景,转瞬既过,小文涛个子长高了好大一截子。父亲归西,母亲接起了教子的重任,每天亲自教他习诵古诗。小文涛非但记忆力超常,领悟力亦高出一般孩子许多,而且仿佛天生既能对诗句的韵律美产生共鸣。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窗外,可不正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午后的阳光爬过刘妈那边屋子的房檐,探进院子中央的灰瓦大金鱼缸里。文涛站在屋里地当间儿,摇头晃脑,正在背诵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

纸鸢就是风筝吧?他明知故问,不过是想提醒母亲,自己也需要玩耍。

王氏又何尝不了解他的小心思。这孩子太过聪明,这些琅琅上口、浅显易懂的古诗,已经填不饱他了。如此下去,他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小孩子最喜欢的野跑疯玩上去了。

得到了母亲的允许,文涛连窜带蹦地跑出房门。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在院子里吵嚷,赶着要刘妈给他找风筝,他要“趁东风放纸鸢”去。

王氏还坐在桌边出神儿。这孩子就是她今生的全部,她心知肚明,自己注定了要如老蚌育明珠一般,将全部的人生都奉献给他。这一世,她是来为他而活的,所有的苦痛亦会因他而有了着落。

离乡千里,在这里,她地位卑微,无亲无故,亲情早已遥不可及;丈夫撒手人寰,自己尚在华年。惟有这硕果仅存的一子,方是这世上至亲至近的人。这孩子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日后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到那时啊,哎,也不枉她辛劳隐忍过这一生了。

她用两根手指,拈起柔蓝帕子的一角,就着上面绣着只蝴蝶的地方,轻轻按了按眼角。或许有泪,或许无泪。近来她时常感觉到眼睛发酸,似欲流泪,去拭时,仿佛不知不觉间,早已干涸。

该去找二少爷商议商议。她想。这个家,如今是文熙当着的。论年纪,她比文熙大不了多少,却是理所当然的长辈。加上二娘一向不大喜欢她,老爷一走,她愈发要瞧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所以非到不得已,她决不轻易上旁边那院子里去。

刚跨过月亮门,老远就瞅见二娘带着郭妈和于嫂朝这边走来。王氏赶紧抻了抻大襟的下摆,快走两步,迎上去跟二娘打招呼。

您这是要上哪去啊?她瞧出二娘一脸寒霜,心下颇后悔不该此时过来。

张氏勉强笑笑,含糊支应一声,并不直言相告自己意欲何往,明摆着就是不关你事少多嘴的意思。既而撇下尴尬的王氏,自顾带着两个下人扬长而去。

王氏徘徊半晌,最终,叹了口气转身折返回来,决定不再去找二少爷文熙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这个人多嘴杂人人势利的大家族里,他们孤儿寡母要想有尊严地生存下去,就得学会隐忍。

其实,即使她不去找文熙说,文熙也已有了与她相类似的想法。文涛这孩子何止是一般的机灵,他简直就是天才!

《百孝图》刚教完,李文熙既已发现,自己这个弟弟比自己当年实在强太多了。很快,《返性篇》《格言联璧》这样的长文,也一股脑装进了小家伙的脑袋里。这孩子对知识的吸收能力像用干燥海绵吸水一样,立竿见影。于是,他索性搬出《昭明文选》来,开始倾心倾力逐篇讲给他。

春去夏至,天色一日长比一日。一天,吃过晚饭,王氏与刘妈一道,坐在院子里边纳凉边做针线。刘妈叫住正急匆匆往外面跑的文涛,要他接两句《名贤集》再走。

高头大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金。接下去是什么啊?刘妈笑眯眯地望着他,她知道这机灵的孩子一定能应出“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来,如此便好让他母亲王氏高兴高兴。在刘妈眼里,眼前这模样清秀年纪轻轻就守寡的主子奶奶,日子实在过得凄苦可怜。

可是,此刻文涛玩兴正浓,一心想着小朋友们还在园子里等他,竟然假装没有听见。身形不过略微滞了滞,连头都没回一下。

一旁王氏见儿子有意耍赖,忍不住喊他停下来。小孩子难免心性毛躁,文涛自幼倍受父亲宠溺,如不严加管教,养成脱缰野马般的性情,日后再想约束可就难了。

母亲发话,文涛不得不站住脚,不大情愿地一步步挪蹭回来。

你二哥现教你什么书啊?王氏想了想,倒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得问问他的书。

已经开始《文选》了。小文涛仍惦记着等他去玩逮知了的小伙伴们。巴望母亲不要多问早早放行。

真的吗?陆放翁有言,《文选》烂,秀才半呐。你可要好好学。王氏脸上露出几分掩不住的喜悦来。在教育文涛这件事上,文熙果然颇下心力。虽然两人差着十二岁,可毕竟是一个爹生的。看来自己以前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刘妈更是喜滋滋地念叨开了,将来咱们文涛少爷岂止是个秀才啊,一准儿也得像老爷一样,中个进士呢!

每一段生命的起始,都活泼泼地泛着光。那光,是未知,是希望,是尝试与犯错的权利。亦是因缘聚合的产物,是毋庸置疑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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