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经常生病的人。当他从甘肃回来的时候,在酷暑之中他仍盖着被子躺着,全身发烧,打着寒战。家庭医生每天过来给他号几次脉(中国人有十二经脉)。虽然祖父对迷信很反感,但青羊宫的道士还是拿着画了符的绢纸到家里来粘在父亲的门前,据说这样可以改变他的气数,扭转他健康日益恶化的趋势。有个姑姑带着我哥哥和我走遍城里的众多佛寺,向那些怪异的神灵求告。我们烧纸钱,摆供品。可我们年纪太小,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只是跪下来敲木鱼招魂,祈求父亲早日康复。
我还记得我扒开挡在卧室门口的竹帘子偷觑父亲的情形。四柱雕花髹漆木床上张挂着蚊帐,帐帘已被钩起。床板上铺了一张豹皮,上面卧着我的父亲,瘦削的脸上淌着晶亮的汗珠,眼帘半开半闭,眼里能看到的只有眼白。我十分害怕,打那以后总躲着他,一看到他,一闻到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药味儿就禁不住退缩。
我更喜欢跟母亲待在一起,这在一般男孩子身上是不常见的,在十岁到十二岁的男孩子身上尤为少见。我能一连几个月跟在她身后到处走动。我希望她这次从甘肃回来后再也不要回去了。我们经常待在厨房里,那里是最让我感觉自在的地方,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能无拘无束地表现我对她的爱,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感觉童年正在离我而去,我正被抛向一个我无法把握的成年世界。在内院我不自在,她在这里用茶和搁在漆盘里的蜜饯招待女宾,还会奉上水烟袋,用银镊子灵巧地夹起一撮烟末,装满小烟锅,再用闷烧的纸捻子点上火。在麻将桌边我也不自在,那里的“哗啦”、“哗啦”声没完没了,她一玩就能玩一个通宵,而且礼数周全,毫无倦相;天亮后还能伺候老人的饮食起居,几乎一整天不歇脚。只有在厨房里我才不用跟别人分享她。今天我能烧好多菜,都是当年跟她学的。
在厨房的时候她会坐在一块平坦光滑的石板旁,石板安放在厨房的一边。它的光滑是我们大家的手长期作用的结果。厨师用手把春季时令的鲜菜掐碎(金属菜刀会破坏菜的味道),我们用从青城山运来的山泉活水把菜洗净,再拿大粒盐把菜腌上,又用细细的竹签子把菜穿起来,如同用棉线把珠子穿起来,然后再把穿好的菜放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晾上一整天。
我们这个阶层把制作泡菜的手艺看作是教养和资格的证明。对于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来讲,这门手艺跟男方是否有一个显赫的门第同样重要。女孩子不必受教育,虽然成都的青楼女子都有吟诗填词的传统;夸耀外表的漂亮也不成体统;家族关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很多男人婚后能爱上自己的老婆,就是因为她们有一手腌制泡菜的好手艺。当妈的会特别留意那些能做出出色泡菜的女儿,因为她要把自己的秘诀传授给她们。强将手下无弱兵,好母亲也不会有做不好泡菜的闺女。泡菜的味道如同新娘子的绣花鞋,也被鉴赏家们用来评鉴女子的巧慧。
筵席将散时,最后几道菜上来后,会给每人再上一小碗米饭,这就表示这顿饭吃到头了。与此同时,女主人做的泡菜也会被端上桌。泡菜还是嫁妆的一部分,跟头饰、戒指、项链、漆盒、椅垫、床帏、绣花被、整匹的绸缎和棉布、毛皮、晨妆镜与晚妆镜、自鸣钟、扇子、贴身丫鬟一起被新娘子带到夫家来。嫁妆箱子成对成对地被人用银钩黑漆扁担挑来,泡菜坛子亦在其中。里面的泡菜也被认定是新娘子做出来的。在被新娘子带到新家使唤的婢女当中,一定要有一位掌握了做泡菜的技艺,且心思缜密,可以弥补年轻太太的不足。
一个晴朗的午后,店铺掌柜运来了几十个坛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外院,排成数排。母亲教我如何听声辨别坛子的好坏。她慢悠悠地从坛子当中走过,查验着。我跟在她身后,打量着那些圆古隆冬的身躯。闪亮光滑的坛子外表把阳光反射到我的眼中。挑选泡菜坛子须听其声。只有能发出滑润、稳定的“嗡嗡”声,像蜜蜂逗留在它喜爱的花朵上,这样的坛子才适合做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