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过去的探索至此告一结束。惟一的收获就是这封信,没有再多的了。为什么把这封信保存了下来?也许这是当做一种象征,提醒你信已烧掉了,就像一撮骨灰、一束头发,从集体火化中捡出来似的。也许这是我们母亲在吃足了苦头以后得到的一种补偿,用歪斜的字体向我们尖叫,像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样骂我们,骂我哥哥,骂我。
“你该上火车了。我真想你能多待一些时候。”
我看了他一眼。尽管人事纷扰,哥哥和我一向是很要好的。他说过,我们互相了解。但是我觉得这话不对,因为他肯定不知道我在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而我也无法理解他选择的生活那样的狭隘。多年以来,我始终对他一事无成感到奇怪。“你快活吗?”
“是的,我给自己找到些安慰……我快活。我有用。我自问我是有用的。”
我们走到车站站台上,火车挤在一起,像牛棚里的牛一样,在污秽之中泰然自若。车站上的恶臭向我扑鼻而来。
子春说:“火车,火车,火车……如今中国火车准时吗?”“是的,准时的。”
“我听了很高兴,很高兴。记得吗?父亲对他的火车多么关心?父亲晚年一定很快活。他的一生就是铁路,是不是?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看重铁路胜过他的任何一个孩子,肯定胜过我,他的儿子。他从来没有时间顾得上别的,是不是?”
子春木然地站在车厢窗户外面,向一个个掠过的车厢一一挥手。他的眼镜很快就变成茫然一片了,我又想起了厨子的脑袋。那封信在我的皮包里,那是我母亲满满一箱的信中惟一留下来的一封。
我在肮脏的座位上坐下来(为什么如今欧洲所有地方的列车都这么脏?远比今日中国的列车脏?),我对子春哥哥感到又生气又怜悯,但无可奈何。把母亲的这些信全烧了,而我却这么需要。这些信涉及她在中国的一辈子,从1913年到天晓得什么时候,至少到她父亲1940年死去的那一年,这些信都是写给他的。母亲向她的父母——后来她母亲死了以后就向她父亲——这样不断写信一共有多久?在我的意识中,对母亲最早的记忆,就是她趴在一张桌上,在纸上嗖嗖写信的情景。那时我就问:“妈妈,妈妈,什么是写信?接信的人怎么知道你要说的话?”我得到的答复总是:“别吵。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哥哥把她的信全都烧了,她家的人没有别人还有信。我全都去找过了,在安特卫普,在布鲁塞尔,在洛万,他们给我的是记忆,他们个人的记忆,但是没有信。蠢货,可怜的蠢孩子。受到伤害的孩子回过来伤害别人……但是他一向是那样的,同一切伤害他的人一刀两断,逃避开去。但是除了面对现实之外,没有逃避的办法。这是我的性格,只有我有这种性格,子春没有。世界上好多人也没有。好多人都想要逃避现实,白白浪费光阴。“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你母亲把她的一生告诉你呢?她可以自己告诉你。”在布鲁塞尔森林铺着砾石的小径上,我的舅妈露西?丹尼斯推着她瘫痪的丈夫的手推椅,这么对我说。坐在手推椅中的病人打着瞌睡,摆了一摆手。太阳光冷冷的,碧绿的池子里只有一只兀然不动的天鹅。这位病人原来是位将军,名叫亨利?丹尼斯,曾任比利时王国的国防大臣,是我母亲的堂兄。
“她有三十年不同我说话了。她一见到我就会想起她是不同我说话的。你知道丹尼斯家的人是怎样的。”
露西舅妈连声啧啧,表示同意。她看上去总是像个胖胖的西班牙女人。“是啊,玛格丽特就是那样。我还记得他们告诉我,她父亲因为她去和一个中国人约会,把她关起来,她却把房门踢了一个洞……门板这样厚,但是她还是从门洞逃了出去。我当时只有七岁,但是我永远忘不了门上踢个洞的事。”
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我想写一本关于我父亲和母亲的书,关于中国的书,有一天,这个念头化为行动,接着就像种子一样滋生发芽,有了明显的形态,长成了一棵有许多分支的树。由于我本人也经历了充满变化和革命的年代,我也需要往后看,往家乡看,才能把我们这一代发生的改天换地的时代写出来。我不知从何着手,从何开始。对我来说,中国自然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本人对中国的一些了解,把这一切同我分割开来,那我就没有故事好说的了。我的书的轮廓就这样与中国难解难分地逐渐丰满起来,这虽然很奇怪,但是比一切有关中国的理想的书都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