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3)

 

带来瘟疫的英雄

传统密探的减法故事,可不只表现于我们上述的接受任务准备行动那一刻而已,那只是这个减法运算的正式启动,它一样会滚雪球般展开来,愈演愈暴烈,直到故事落幕的前夕才真正抵达高峰;而且,它也绝不会局限于、满足于运算于这个密探本人而已,接下来,它一个一个减除的,是所有旁及的倒霉他者,不管善恶是非,抵挡它的人得死,好心协助它的人死更快,因此,故事的最末尾高峰的运算答案,通常是最小的自然数“1”,也就是剩下这个密探本人一个而已,恍然如噩梦——好吧,好心一点的密探故事会多少再留点东西给我们,答案等于”2”,通常是个年轻的女性,衣衫褴褛、满脸血污、惊魂未定但还是很美丽的女性。

于是,在如此英雄故事的表面框架底下,我们真正读到的,其实是一个致命传染病爆发蔓延的医学实录,书中的主人翁密探是自己已产生抗体的带原者,是“伤寒玛丽”,他所到之处、所触碰之人总无一幸免;也仿佛是一则最严酷的优生学寓言,不分年龄族裔职业性别,唯有那两个长得最帅最美丽的才能活下来,这里的上帝是庸俗的、只看人外表长相的追星族。

这类的减法密探故事大行于近代,二十世纪的东西冷战把整个人类世界转变成超大型的病菌培养皿,让它先是文字书籍、接着是连续影像的电影电视大行于世,但其实它的极致形式,我个人以为,它早在近千年前的中国已然完成,那就是传统中伍子胥的逃亡故事。

春秋战国之交,楚国大夫伍奢一家遭灭门之祸,只有次子伍子胥坚持复仇,不愿赴难,向东逃往崛起中的下游吴国。如同伊凡·谭纳,在这趟后有追兵的死亡旅程中,他也一路得到素昧平生的渔人农户的冒死协助掩护,但个性偏狭而且多疑的伍子胥,担心这些好心的人泄露他的行踪,临别时居然还要求他们保证封口守秘,于是便有人当场自杀于伍子胥面前,用死亡掩埋掉所有秘密,好让他安安心心向一下站出发,再去害死另一家好心人。

通常,要洞察事物的虚伪和荒唐,有个再简便不过的除魅方法,那就是顺着它的逻辑再多夸张一点点、再多往下推一步,我们就清清楚楚看它露出可笑或骇人(两者经常是一体两面)的本来面目来——伍子胥的逃亡,正正好就多了这么一小步,遂把英雄还原成为病毒,泄露了秘密。

两个无限大于一个无限

问题是,我们这些一样善良、尊重生命、放生巴西龟和食人鱼、而且在电视机前挂心迷途搁浅海豚的人,为什么安心浸泡在这样的减法故事里几百年时间不生气,而且还挺享受的呢?

比较息事宁人的答案是,因为我们晓得故事是假的,被害死的人是演员、是道具云云,但不只这样。

没事的大部分时候,我们通常认定而且讲生命是无价的,强调的不见得是它的价值连城如我们说“蒙娜莉萨的微笑”那幅恍惚的名画或图腾卡门的黄金面具是无价的一般(我们什么时候像保护那幅画、那个面具那样保护过人?我们也以为因这幅画、这个面具必要时牺牲掉几条人命是合理的壮烈的不是吗?),而是如同古希腊的烦恼数学家碰到无限的数一般,它无法建立式子,无法彼此演算,所以我们说生命不可让渡,也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加减乘除——对不确定、不明白的东西,搁置疑问,保留其素朴样态不侵犯是好的,也是明智的。

可我们又知道它绝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彼此有着逻辑上吊诡的、无从推演的“关系”,因此衍生出一堆著名的诡辩来,最简单的是,有些无限是另一些无限的一部分,就像自然数是整数的一部分一样,因此,在直观中,有些无限就远比另一些无限要“大”不是吗?这里便有些不祥的气味透露出来了。

更严重的不祥是,生命无法演算,但它却是有“单位”的,一个人、一条命云云,我们用眼睛就可以看出来,用手指头就可以进行加减乘除,遂时时引诱人去加减乘除,二就是大于一,是一的两倍,因此,在概念真理世界中生命不可让渡不容替换,然而在诸神冲突的现实世界里,生命通过一个数字化的简单转换,又变成是可牺牲的了。

减法冒险故事的正当性,便是建立在这样数字化、可牺牲的现实世界之上,为了保护两个人,干掉或害死一个人,很明显是有盈余的,而且两倍利润的高获利,也有效弥平我们的道德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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