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鸡尾酒》(25)

她将晚餐椅向后斜靠在沙发上,喝了口酒,舒服地闭上眼睛,“说实话,我觉得你没有每天晚上来煮意大利面给我吃,实在很自私。”她喝了口酒,然后再喝一口。

随着持续的静默,她睁开眼。拉尔夫无言地看着她,脸上神情难测。“我是很自私,”他最后开口, “你说得对。我对待你的方式真的非常自私。”“不,你没有!”洛克萨妮短促地笑笑, “我只是开玩笑,”她伸手拿酒瓶,把两杯酒加满,灌了一口,“很不错的酒。”“是很不错。”拉尔夫悠悠附和,也喝了一口酒。有好一会儿,他们俩都陷入沉默。接着,拉尔夫以几乎不经意的语气开口:“假设你有一年的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做任何事,你想做什么?”“一年,”洛克萨妮重复这句话,感觉心跳开始加速,“为什么是一年?”

“或者三年,”拉尔夫说,作势地举起酒杯,“又或者五年。你希望自己到时是什么样?”

“这是在面试吗?”洛克萨妮轻声说。

“只是好奇,”拉尔夫耸耸肩, “做个白日梦啊。”

“嗯,我……我不知道。”洛克萨妮喝着酒,试图镇定。

这是怎么回事?她和拉尔夫之间有着不说破的默契,他们不讨论未来,不谈论任何可能引起心痛或埋怨,有关于个人生活面向的事情。他们会聊工作、电影、美食或旅行。讨论办公室同事的八卦,或议论住在洛克萨妮楼下,行事鬼祟的邻居。他们会一起看连续剧,取笑那些演技生硬的演员,迸出连串笑声。但即便荧幕上演着外遇剧情,他们也不曾因此谈论过自己的处境。

刚开始时,她曾泪眼汪汪地坚持要听他讲关于他妻子和家人的事,包括所有细节。他每回离去,总令她心碎又羞辱,徒劳无功地委屈控诉与下最后通牒。如今,她表现得仿佛每一个在他怀中度过的下午或夜晚,都只存在于当下,一如转瞬即逝的泡沫。这样比较容易让自己安心。这么一来,失望比较不容易来找她麻烦。这么一来,她至少可以自欺欺人地假装,她是自己要用这种方式来维系这段关系。这是她想要的方式。

她抬起头,看见拉尔夫仍在等待她的答案,脸上的表情让她有些紧张。他认真地直视着她,眼睛略微发亮,仿佛她的答案对他真的非常重要。她喝了一口酒,拖延时间,然后将头发往后拨,强迫自己露出毫不在乎的笑容。

“一年的时间啊?”她轻快地说,“如果随便哪儿都能去,我想我会想躺在加勒比海岸某处的白色沙滩上吧。当然啦,跟你在一起。”

“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拉尔夫的脸上绽开微笑。

“不过不只有你,”洛克萨妮接着说,“还要有一群穿着白色外套、殷勤的服务生负责照料我们的各种需求。他们得不间断地提供食物、饮料和好笑的故事。然后呢,还要能像变魔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们享受那神奇的日落时分。”

她停下来,啜了口酒。接着,在短暂的沉默后,抬起头迎向拉尔夫的眼光,心脏狂跳。他听得懂吗?洛克萨妮心想。我刚刚描述的是蜜月旅行的场景?

拉尔夫以一种她未曾在他眼中见过的神情看着她。蓦地,他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

“你值得的,”他粗哑地说,“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洛克萨妮。”她看着他,喉头发热。“我对这一切感到抱歉,”他低喃着,“只要一想到我让你经历的这些事……”

“别说抱歉,”洛克萨妮痛苦地眨着眼睛,眼泪就要决堤。她将他拉向桌子这一边,吻着他濡湿的眼睛、他的双颊、他的唇,“我爱你,”她悄声说,内心深处扬起一股令人痛苦却强烈无比的幸福感,“我爱你,我们在一起。这就是最重要的了。”

这间医院是个庞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前院有着照管良好的花园,还用篱笆围了块区域供孩子们玩耍。当洛克萨妮和坎迪斯下车沿着小径走向大门入口时,洛克萨妮笑了起来。

“真是典型的玛姬,”洛克萨妮看着四周的怡人景致,“连选的医院都像是明信片上印的照片。她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宝宝在恐怖的伦敦地狱里出生,对吧?”

“我们又期待什么呢?”坎迪斯眯着眼睛研究以颜色识别的指示牌,上面有着指向不同方位的箭头,“妇产科,产房,”她抬起头,“我们也不想那样吧,不是吗?”

“如果你想,可以去产房走一遭,”洛克萨妮做了个发抖的动作,“是我的话,还是宁愿不知道。”“新生儿室。待产室。产科病房,”坎迪斯边念边皱眉,“我实在分不清楚其中差别。”“喔,随便啦,”洛克萨妮不耐烦地说,“我们会找到她的。”她们走进宽敞的接待大厅,询问接待桌后的一位友善女士,她将玛姬的名字输入电脑。“她在蓝区病房,”那名女士微笑地抬起头,“沿着长廊走到底,然后搭电梯上五楼。”

当她们沿着长廊步行时,坎迪斯瞥了瞥周遭的米色墙壁,做了个鬼脸。

“我讨厌医院的味道,”她说,“真是恐怖的地方。如果我要生宝宝的话,我宁愿在家里生。”

“当然啰,”洛克萨妮说,“最好还播放长笛演奏当陪衬,空气中飘散香氛蜡烛的气味。”

“不是啦!”坎迪斯笑了出来,“我只是……我也不知道。比较想待在家里吧。”

“嗯哼,如果我要生小孩,我一定选剖腹产,”洛克萨妮嘲讽地说,“还要做全身麻醉。他们可以等小孩满三岁的时候再叫醒我。”

进了电梯,她们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爬升时,坎迪斯看着洛克萨妮。“我觉得好紧张!”她说,“这样是不是很怪?”

“我也有点紧张,”短暂的停顿后,洛克萨妮这么回答,“好像是我们当中有人真的长大了,开始面对生活现实。问题是,我们准备好了吗?”她略略抬眉,坎迪斯仔细地看着她。

“说真的,你看起来好疲惫,”她说,“还好吗?”

“我很好,”洛克萨妮立刻回应,甩了甩头发,“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但随着电梯上升,洛克萨妮看着自己在电梯门上的倒影,知道坎迪斯说的没错。她看起来真的很累。自从与拉尔夫共度的那个晚上之后,她开始很难入睡,她无法不让自己去想他们之间的对话,以及思考那些话语的涵义。她无法停止期望。

当然,拉尔夫并没有说出确切的答案。他没有许下任何承诺。在那次简短的对话后,他甚至没有再提起任何关于未来的话题。但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回想起来,她发现拉尔夫从那晚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有些不太对劲。他看着她以及跟她说话的方式有些不同。道别时,他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她好几分钟。那模样就仿佛在内心深处,他正准备做出他人生中最困难的决定。

她明白不能催促他做出这个决定,不能要求弹指间就达到目标。但持续的不确定感所带来的压力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而他们俩似乎都因此受苦。这些日子以来,洛克萨妮看到拉尔夫时,他总是好疲惫,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有天,她在办公室瞥见他,竟惊讶地发现拉尔夫瘦了许多,可见他所承担的心理压力有多么沉重。如果他能够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或许情况可以就此改变。

令人心痛的期望再度如波涛般袭来,她紧抓住手提袋。不应该让自己抱持希望,她必须回到原本那个自制理性的状态。但这实在是太难了。在经历六年拒绝想望或甚至思考可能性的日子,如今她的脑袋自动贪婪地编织着许多美梦。拉尔夫将与妻子离异。他们俩将总算可以放松下来,好好享受彼此的陪伴。漫长的艰辛冬季总算结束,接下来就要迎接闪耀的日出。他们俩都将获得新生,共组家庭。甚至可以──停止。她不应该让自己想到那里去,她得自制一点。毕竟,他什么话都还没跟她说呢。连个影子都还没有。但那段对话肯定代表了什么,对吧?至少他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了,对吧?

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吗?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绝对是她应得的啊。一股罕见的怨怼之情占据了她的心思,她强迫自己放慢呼吸,冷静下来。过去这几天,在放任那些美好幻想之际,她也发现在令人愉悦的希望底下,其实隐藏着自己黑暗的另一面。包括她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怒气、整整六年的等待与困惑,总是只能把握时间享受欢愉。这样的日子实在太久了,简直像在坐牢。

电梯门开启,坎迪斯看着洛克萨妮。

“好了,我们到了,”她浅浅笑着,“总算。”“是啊,”洛克萨妮说完,用力地呼出一口气,“总算。”她们步出电梯,走向标着“蓝区病房”的双向门。坎迪斯朝洛克萨妮看了一眼,迟疑地推开了门。这个房间很大,用不知名的花色挂帘将空间区分成一个个小隔间。坎迪斯带着疑问地朝洛克萨妮扬眉,洛克萨妮朝她耸耸肩。一名身着深蓝色制服,手上抱着个宝宝的女士朝她们走来。

“你们是来探望产妇的吗?”她微笑着。“是的,”洛克萨妮回答,没看那位女士,反而看着她怀中的宝宝,“玛姬·菲利普。”“不是啦,是德瑞克福,对吧?”坎迪斯说,“玛姬·德瑞克福。”“喔,那就对了,”那位女士愉快地说,“就在转角。”洛克萨妮和坎迪斯互看一眼,缓步走向病房后方。接着,坎迪斯慢慢拨开最后那个隔间的挂帘,她在那儿,是玛姬。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怀中抱着个小婴儿坐在床上。玛姬抬起头,有好一阵子她们三个人都没开口说话。然后,玛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抱起宝宝让她面向她们,说道:“露西亚,来见见鸡尾酒女王们。”

玛姬前一晚睡得很好。当她看着洛克萨妮和坎迪斯迟疑地走向床边,眼光紧粘在露西亚的小脸上时,她允许自己去感受那股温暖的满足感。只要一些睡眠,一点点就够了。每一晚能稍微合眼,世界看起来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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