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高等学堂时期的陈布雷好结益友,对昔日学友的记忆也最清晰,提起名字来总是一长串,如陈君哲、虞梅洲、徐圃云、黄念耘、祝廉先、邹亚云、沈伯严、范秉琳等,据说范还是陈布雷投考浙江高等学堂的鼓动者。至于日后与郭沫若等一起在日本建立过“夏社”的陈君哲,当时最为激昂,常向陈布雷推介进步刊物。同学中以才华学问令陈布雷相慕重者,大多是浙江人,譬如最先呼其“面包孩儿”的邵振青是金华人,邵元冲、朱内光是绍兴人,还有德清莫存之、永嘉林智敏、兰溪胡心猷等,可见浙江高等学堂(学校)的10年,的确将一大批有学识有抱负的年轻人会聚在了杭州。
这里所说的邵振青,即著名新闻学家,堪称中国报业先驱的邵飘萍,毛泽东所称的“一个具有热情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邵飘萍也是在1906年入读浙江高等学堂的,从1897年求是书院创立,到1906年,正好是迈入第十个年头,众多有志青年在这一年同期进校,应该不是偶然的。那是一个人各有志、才情并茂的年头,由求是书院的盛名鹊起,到浙江高等学堂的执著固守,相信她所在的杭州已经成了青年知识群体的逐梦之地,各路学子为圆梦而来。
邵飘萍的梦想是“新闻救国”,试图以办报来激发和铸造民心,受的显然是梁启超的影响,这在当时,无疑是冒风险的。清廷有禁令称:“各学堂学生,不准离经叛道,妄发狂言怪论,以及著书妄谈,刊布报章……不得私充报馆主笔或访事员(即记者)。”但浙江高等学堂的氛围,却与之相远,既允许学生自由购阅报刊,也可以彼此交流,纵谈国事,甚至连邵飘萍最初的办报实践,都是从在校读书的这个时期开始的。
这是一份16开蜡纸版油印小报,名为《一日报》。据张任天回忆,出版时间是1908年。是年学校召开了一次运动会,因为校外的运动爱好者亦可报名参赛,故谓之省运动会。张任天说:“这次运动会,由于我和邵飘萍、陈布雷不爱运动,所以都没有参加竞赛项目,但又不甘寂寞。于是3人一核计就办了个《一日报》。因为运动会只开一天……3人分了工,陈布雷为编辑,我和邵飘萍为访员(记者)。”张任天是百年人瑞,活到109岁的1995年才去世,但他的这段“掌故”也有存疑,有说他在邵飘萍入学浙江大学堂的前两年,已经去了日本的早稻田大学攻读数学,不可能与其同窗。年代太久了,时间上的记忆有误是难免的,但是就这段往事而言,其本身应该不至于空穴来风。事实上从浙江高等学堂毕业后,邵飘萍主笔的《汉民日报》就创办在杭州。
谈到浙江高等学堂(学校)时期的学生,后人曾有过“两邵一陈”之说,“两邵”指的是邵飘萍、邵元冲,“一陈”则为陈布雷。此说既有这3个人日后的社会知名度的因素,更在于他们求学期间就表现出来的出类拔萃。陈布雷在《我所认识的邵翼如先生》一文中,也专门谈到过“两邵”:“我们浙江高等学校有著名的两邵,一是翼如(即邵元冲),一是飘萍。若论才气横溢,飘萍自亦不弱;至于清正亮直,悃愊无华,那就要以翼如为不可几及了。”清正亮直好理解,悃的意思是真心诚意,悃愊则为至诚,悃愊无华,那就是没有一丝虚荣浮饰的坦诚了,这个评价对于邵飘萍,其实也是非常恰当的。
邵元冲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法官,为江苏镇江地方审判厅厅长,这个职业是尤其需要“清正亮直”的。辛亥革命后一直追随孙中山,邵先后做过大元帅府的机要秘书和黄埔军校政治部代主任,北伐军攻占浙江的1927年初,更是在他读过书的杭州做了市长(在邵元冲之前,还有过一任与浙江高等学堂有关的杭州市市长,那就是在他们这一拨学生入学前后做过校长的吴雷川)。但也正是因其所谓的“悃愊”,1936年底应蒋介石电召去了西安,死于“事变”。
也是在那个时期,还有另外一个学生,特别值得一提。以何炳松和“两邵一陈”来比较,他更接近于前者,也是个教育家,而且是更纯粹的教育家。虽然其入学之初的梦想是要做个文学家的,但是毕业后,在1914年前往美国留学的轮船上,他选择的攻读方向已经是教育学了,同行伙伴中与之最为投契者,便是后来成为中国著名教育家的陶行知。
这个学生叫郑晓沧。作为中国科举的最后一代秀才,府榜题名那年他还只有15岁,也是被保送进浙江高等学堂的。或许在杭州就读期间,郑晓沧并不像“两邵一陈”那般显山露水;也不像比他大两岁的何炳松那样,是谓“无试不冠军”的佼佼者,但是从郑日后一生的走向来看,却是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这所学校。郑晓沧是1918年从美国带着教育学硕士学位回国的,在经历了南京高等师范、东南大学、浙江省立女子中学和中央大学教育学院等院校的数年教育实践,从事过教授、校长、院长等职务后,于1927年进入国立浙江大学,此后的50余年,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浙江高等学堂是浙江大学的前身,从1914年暂时停办,到国立浙江大学成立的1927年,中间虽然是一段过渡时期,但其经脉却并没有因此而断裂,除去相应时段的留学与寻求,郑晓沧实际上是把自己的毕生全部奉献给了母校,因此对这座中国著名大学来说,他是个史志性的人物。
金庸曾经有过一段回忆,就是关于郑晓沧的:“我上的小学,图书馆里书籍也相当丰富,老师们很鼓励学生读课外书。我记得有一位姓傅的老师,特地借出他珍藏的《小妇人》、《好妻子》、《小男人》给我阅读。这三部书的译者郑晓沧是美国留学生,是我故乡海宁的出名文人,大家以他为荣,因此,这三部外国书在我故乡竟相当流行。”金庸提到的这三本书都是美国作家奥尔珂德的小说,由郑晓沧翻译出版于1933年。郑之所以选译这些作品,并非仅出于对文学的爱好,还在于这三本书都属教育小说。至于对国外教育学专著的译介,尤其是留学美国时直接受教的哥伦比亚大学杜威教授的原著,如《予之教育信条》、《杜威氏之教育主义》、《儿童与教材》、《杜威教育哲学》等,数量就更为可观了。说郑晓沧是中国教育界的一代宗师,毫不为过。
像郑晓沧这样的教育家,出自浙江高等学堂,显然得益于那个时期学校师资的丰沛。陈布雷说到教授地理的张阆声时,感念之情溢于言表:“吾独深慕乎先生无施不可教与其风度之和悦闲雅,亘30年不能忘。”张阆声即张宗祥,也是海宁人,对郑晓沧就更是师长兼同乡了。张宗祥去世后,郑晓沧写过《悼念张师阆声》诗四首,中有“欢笑堂前语,狂吟醉后歌”句。
张阆声别号冷僧,海宁人素以“武有蒋百里,文有张冷僧”称之。其时像张阆声这样的各地名流大家,执教浙江高等学堂者甚多,如“杭州瑰宝”邵裴子;“吴兴三沈”中的沈士远、沈尹默;创建南社的陈去病(陈佩忍);“浙东第一校”储才学堂之首任监堂杨敏曾等,都在其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教授洪培克(Stanley K.Hornbeck)先生,亦曾受聘担任主科教员,据说其每日授课,必先翻阅参考书籍数十页。名师济济一堂,学子桃李争春,才俊迭出,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