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跟陈丹青学语文 

据我所知,两岸三地的文化人,尤以主编为职业的,迷陈丹的文字者,不在少数。作为靠文字混饭的人,我也感受到 来自他的“挤兑”,他的文字式样讲究,老派,还时髦。一次 与他闲聊,说什么是前卫,我说把断裂的传统续上,才是最前 卫的事。他的文字仿佛在做这件事,从民国里来。

一个画家不专一画画,斜刺里杀入文坛,总归让人觉得有 “僭越”意味,抢别人的地盘。用网络流行语的说法则是:走 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不过当今流行跨界,融合亦是 潮流。丹青先生躬逢其盛。与其在纽约充当国际流浪汉,不如 在汉语的世界里历险。哪里是花花世界?北京才是。但在北京 坐踏实了,骂骂咧咧看“现世报”。他亦有这份优雅。

艺术家杀入文坛,国际上最成功的,要数君特·格拉斯和 帕慕克了,一个是画家一个是雕塑家,最后都得了诺贝尔文学 奖。这一点气死诗人。起初,我对丹青先生的文字并不叹服, 是叹而不服。有一个人这样说话,趋时、适事、有谱,才情俨然, 论述生动,好看,精彩,痛快。便想:有一日他会拢手闭嘴罢, 毕竟不是专业的。是“多余的素材”,绘画语言的“溢出物”, 最多,是个侧室吧。我偏偏忘记了侧室更讨欢心的道理。

屈指算来,丹青先生的著文已出到第七本,前几本不声不 响,温文尔雅,《纽约琐记》、《陈丹青音乐笔记》、《多余的素 材》,读书界当作艺术家的闲笔漫谈来看。到了《退步集》,则 已经是于斯为盛了。读者不敢怠慢,必捧了先读,当意见领袖 对待。丹青先生痛恨一种语言,就是革命语言,认为是这种语 言把文艺搞坏了。他的文字里,则尽量祛除这种语言的革命性。

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思维。也许,他想以此维系语 言的纯洁性。这一点,颇似堂·吉诃德。

继《退步集》后,他又辑《退步集续编》,最新的产物则 是《荒废集》,大可当作“退步集三编”来读。书名则是用毛 笔写的,笑称是写了几排字,从中挑得三个出来。最值得一 读的,是谈鲁迅的三篇文字,以及追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长文。

这篇长文,才是书名的“动机”,寓意着十年浩劫中,几代人 被荒废的命运。

这篇长文叫《幸亏年轻》,丹青先生写得慢。写完之后, 又不断地听取意见,徐徐修缮。他形容说是把树上的疤给去掉, 给抹平了。那份较真,与对文字的检点,使我内心叹而又服。

早在一写完,他就传给我读,让给意见,我击案而又叫好,唯 觉题目压不住,基于个人视界的宏大叙事,他用“幸亏年轻” 作题,是否不够浓重呢? 好在他有妙法,在结尾时转归到个人 思绪上来,从而点题,包圆了。

有一次,他嘀咕,对现今职业作家略略不满,文采与识见 上,乏善可陈。我想,不是陈丹青太强大,而是作家们对汉语 言放任而粗鄙。他有些语言上的小用语,很是新奇而生动,只 属于他了。比如,我们都说中国,他称“国中”,僻雅;我们 形容用一个“很”字,他时常有意写成“狠”,形象。我与他 诚恳地套近乎,说:现在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我从你的文章 找回了一个“礼”字,我最喜欢你文字中的礼与仪、礼与节。《论 语》云:质胜于文则野,文胜于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丹青先生的文字,彬彬有礼。我爱。

我心血来潮时,写过一篇木心先生的诗评,发给丹青先生 看。他谦谦征得我同意,详细将文章修缮一遍,把用词不确切 和不妥帖之处,一一增删,看得我脸红、冒汗、发软。心底连 010 叹三声,想把这篇文章扔了,因为认不出自己,貌似整容后的 心理状态。旋即,又生出一阵得意,改得真好;改得再好,终 是我的底子好。这篇文章,终究是没往外拿去发表--丑姑娘 不敢以艺术照示人。

因这缘起,便仿“一字之师”,戏称丹青先生为“一篇 之师”,千篇自有一律,一律而知千篇。闲暇时,请教作文之 法,他掌故出木心先生来:“我也不会写文章,木心先生给我 改,我就注意他有时换动一个字,整篇文章的光彩就不一样, 意思也不一样;还有就是我写文章,总是想着是给比自己高 的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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