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认识赳赳 

陈丹青

我喜欢赳赳。他不像个记者、编辑、撰稿人。要不是年龄 差异,他活像我的哪位中小学同学,站在弄堂口或者随便什么 地点,煽动他的厚嘴唇,随口和我谈起毫不相干的各种话题, 彼此不必介意通常需要介意的世故。他好奇,听到任何他以为 有趣、有料、有观点的话,立刻跟进;他也容易感动,近年几 个饱受嘲骂的电影,他看过,立刻来电话,唏嘘慨叹,说他 哭了,要我也去看--正好我也是容易给电影弄哭的人,而且 真去看了--就这一层,他太不像记者了:如今各报记者多么 有见识啊,能对一部电影轻描淡写说两句,不讥笑,已属稀罕。

我不想说挑剔、挑刺、职业性冷漠等等是记者的通病,但赳 赳即便不做这一行,也会是个例外:他无可掩饰地善良、易 感--从七零后开始,性情单纯的个例,而且过了而立之年依 旧单纯,概率增多了--赳赳正是其中一位。

我也喜欢读他的稿子。《新周刊》几乎每期更换的话题,都 有他的议论,虽不免三二急就章,但一读而过,我总能得到两 项以上见解,使我想想,以为有识见,说得好。譬如他谈论当 代艺术,不算批评,更不是捧场,却也如我哪位聪明的同学那 001 样,又如擅长评点事相的快嘴,忽然,说出精彩而有趣的断语, 感觉很准确。太多了,以致我难以举证,总之,反而在当代职 业艺术批评家那里,我毫不记得曾经读到过什么可以称之为意 见的意见了--赳赳是个诗人。这又是奇怪而当然的事:我知 道不少记者原是文学的写家,或者诗人,为谋饭,出来记者一 下子,结果成了职业。我不懂诗,我知道赳赳给我他的诗集, 预先已经失望,不指望我能给予批评或叫好,但他还是怯生生 地,然而诚恳地--带着大概诗人才会有的那种过时的诚恳-- 将诗集递给我。

写过诗的记者,其实,下笔不同的,虽然我说不出是怎样 的不同。

所以我有时私下会将才写好的稿件给赳赳看,指望他给我 意见的。他会给的。我乐意和赳赳玩,因为他真。他要是夸奖 我的文字,也很真,而且有点愣。去年头一次写长篇游记,关 于拜占庭的土耳其。他读了,很认真地说:为什么我到以色列 写不出印象呢?一点也写不出。这使我惊异,同时惭愧:我大 概写了太多印象吧?然而接着赳赳让我吃惊了,他说:行了, 以后别给我读那种游记,别给我读。

近时赳赳醉心国学--不是市面上那种,而是《易经》的 哪个卦,先秦的某句话。正像他被电影惹哭,他显然真的被震 住了,热切地解释,像是普天下才刚发现的真理。我有时不在 听他说话,只是想,我喜欢这个家伙。

2010年12 月12 日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