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创作上的教训(3)

但人是矛盾的。母亲能公开承认“自己狂妄自大”,能公开承认“自己写的《东方欲晓》失败”,能公开承认“自己思想水平低下”。可在她所公开出版的《自白——我的日记》一书中,又有不少文过饰非之处。

母亲把日记中所谓的阴暗面,大部删去,把感情部分大部删去。故《自白——我的日记》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与历史原貌有异,欠真实。

日记是不能造假的,即使不能百分之百的真实也要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实。

母亲隐去个人感情的那部分,可以理解。但除了感情部分,母亲还删去了不少政治上的表态。比如康生对《青春之歌》的评价,自己对胡风的批判,自己对秦兆阳的批判等等,我认为这就不够实事求是了。

1961年5月23日,母亲在日记中全文抄载了康生对《青春之歌》的肯定意见。这本是历史事实,不能因为康生后来开除党籍了,人人憎恶,臭不可闻,就把康生的这段评价去掉。遗憾的是母亲把康生的这段批示删得干干净净。

母亲对胡风反革命分子和右派的批判,本来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当时全国人民都在批判。母亲说过的话当时绝大多数干部也都说过。保留着它就是保留着历史。然而母亲却统统给删去了。可能她感到这些随风倒的政治表态不那么好看,有些难为情。

书名既然是《自白——我的日记》,就应该把自己心中的秘密,最不能对人说的事情袒露出来,自白一下。可看完了全书,自白了些什么呢?实在找不出什么有印象的事。

如果母亲真正尊重历史事实,真正怀着卢梭的《忏悔录》精神去写,不怕露丑,那这部书将是会很轰动的。可惜母亲没有这样写。她的日记里凡有损她形象的东西,跟风的,随大流的,应景的大部删掉。经过这么处理,让知情的人读来就感到不真实,结果大大减损了这部书的历史价值和史料价值。

随手举几个例子,比如1955年6月5日日记,原文是:

……胡风反革命集团这些天声讨正紧,我在去年曾对民说:“这么个人,值得这么讨论么?谁会跟他走……”可是这一个月的事实看来却大吃一惊,从舒芜发表的胡风给他的密信来看,这个家伙原来是个极阴毒的反革命分子,他恨党,像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可是他嘴巴上却还挂着马克斯(思)主义。不单他一个人,他还组织了很多人。甚至我们党内的高级干部(华东宣传部长,原24军军政委)彭柏山也和他一流……真可怕。

公开出版后,将楷体字部分全部删去。

又比如她把对老战友秦兆阳打成右派后的谴责部分,全部删去。且换上现在的想法。原文:

1958年2月11日 大风

今天看到今年第三期的《文艺报》上批判秦兆阳的文章《老实些》,我才了解我一直以为认真为党工作的老朋友,却是一个自私的极不老实的人。他是处在反党的边缘上。他用何直的笔名发表了《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这篇文章曾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也曾使我震惊。却不知道这位何直却是我的老朋友。他刚遭到批评,并没有认真改正观点,而是一边用何直的笔名写了《关于写真实》,一变上次用何直笔名的观点,大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同时,又在同一刊物上化名反对这种观点……又如修改王蒙的小说,人家批判了这篇,他不敢挺身而出,反而一边也写文章批判它,一边又向作者暗送秋波地道歉,说是不得已而为之!这真是两面三刀,左右逢源。可是越闹越糟,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出版后的日记却这么写:

2月11日 大风  

今天看到今年第三期《文艺报》上批判秦兆阳的文章《应当老实些》。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惊愕得喘不过气来了。…… 他就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遭到了攻击、反对,原来“何直”的笔名就是他。据说,他刚遭到批判时,并没有马上接受批评,改正观点。于是,就公开点起他的名来。

我说什么呢?我只有什么也不说——沉默——沉默,无边的沉默……

这样的修改,就不符合历史真实了,有给自己涂脂抹粉之嫌。日记不是小说,除了个别词句不通,让人看不懂或错别字外,基本内容不得随意编造,尤其是基本观点,基本事实,基本态度更不能改。

反右部分,该书也删去了一些尖锐话语。比如1957年9月17日,原文是:

组织上把我和王莹叫回了北京,参加反右派斗争,只参加了两次丁玲、陈企霞和一次吴祖光的会。……虽然仅仅的几次会,但对我的教育却是深刻的。丁玲、陈企霞、冯雪峰为什么发展到反党的地步?只有一个原因,极端自私的个人主义!可是个人主义在我身上也不少啊!有时一种虚无的阴暗心理,一种若隐若现的企图摆脱党的领导的心理,不是也有过么?个人奋斗的心理不是也有过么?而我的温情和自由主义就更不用说了。……我常常想起××在写文章中,她不是也表现过歌颂党,爱党的吗?可是她灵魂中却有一个比党更高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个人主义,就是个人的名利和私欲。她爱陈企霞是害了她。可是如果真是个共产党员,她就会不爱陈而弃绝他那种极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人。可是她却爱他,同他一起做着丑事。这正所谓物以类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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