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辛亥与五四(7)

【发生在僻地山乡的一件小事】

闲话辛亥

几十年以来,从国民党到共产党,从海峡的这边到海峡的那边,甚至从国内到国外,大家将辛亥革命的大事情、大人物连同大问题都说得差不多了。嚼点别人的老生常谈,权作纪念,对于我来说,一来没有资格,二来心有不甘。没奈何,我翻出了一点旧闻,记录一件对于革命而言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权且倒腾出来,好借题说上点什么。

1911年夏天,地处广东偏远山区的紫金县,发生了一件事情。说是邻县的一位在广州测量学堂读书的学生放假路过此地,不留神碰上了几个防勇,由于他剪了辫子,而恰好此时又赶上广州黄花岗起义发生之后,两广总督张鸣岐下令在全境搜捕党人,所以防勇们抓住了这个学生,要将他当革命党拿办。该学生急中生智,说我是学生,你们要拿我,先要跟我到学堂去通知一声。于是几个防勇押着那个广州测量学堂的学生来到了紫金县唯一的一所小学堂,找到了学堂从广州聘来的格致(即数理化)兼体育教员甘晖如(据说是位同盟会员)。甘对于这种剪了辫子的“同志”怀有天然的同情,马上将这位倒霉鬼藏到房里,又召集了几个学堂的学生,让他们去找学堂的总办——紫金最著名的乡绅钟荣山。此时钟正在一位官员家里喝酒,仅仅听了学生的说词就立即要他们回学堂将防勇捆起来,一切有他做主。当学生们摩拳擦掌地回到学堂时,四个防勇见势不妙跑了三个,剩下一个跑得慢的随即让学生们给捆了起来。

紫金县当时的巡防营的负责人是哨官陈家裕,刚好当时他也与钟荣山在同一席间喝酒,闻讯后勃然大怒,当即质问钟荣山为什么纵容学生捆绑他的士兵。双方吵了起来,一个说,我做了几十年的官,没见过你这样的劣绅。一个道,我做了几十年的绅士,没见过你这样的“芝麻狗虱官”有这样的威风。一个说少了士兵要对方负责,一个说你敢纵容士兵骚扰学堂,所有的损失都要你赔偿。最后知县出面调停,说好由他负责调查处理。这期间,那个广州测量学堂的学生早就溜之乎也了。

第二天,学堂方面提出,学生方面被抢去白银200两,金表一只,金戒指一枚,要求防营如数交还,缺一不可,并要求哨官陈家裕办酒20桌赔礼道歉。结果是由县署出了300两银子,并办了10桌酒,事情才算平息。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除了那位测量学堂学生脑袋后面没辫子以外,与即将发生的革命似乎根本没什么关系。而在1911年,上海的报纸已经在公开号召剪辫,各大都市剪掉了辫子的学生和文化人如过江之鲫,公开地招摇过市,甚至在政府官员中也混杂了不少没辫客,官府对剪了辫子的人基本上是无可奈何。我所感兴趣的,是这件小事透出了另外的一些信息,其实与革命也不无关联。这些信息实际上告诉了人们,这场革命能够推翻清王朝的更为深层的一些因素。

首先,我们看到,经过湘淮军兴起以来几十年发展,特别是新政中地方自治的刺激,乡绅已经成为轻而易举就能左右地方政治的势力。自新政以来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的求新尝试,基本上是由他们主导的,从地方自治、司法改革到兴办学堂和推动立宪,这些乡绅虽然相当一部分人头脑还没有真正从中世纪拔出来,但脚却已经很活跃地踏在了向西方学习的路上了。攫取和炫耀权力的欲望和趋时冲动也许还要加上强国的梦想扭结在一起,使得乡绅主导的学习西方的过程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热情。似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由于大部分乡绅对于他们所学的东西不甚了了,结果学习的过程惨和进了许多实际上为他们的价值观根本不相容的内容。像甘晖如这样的“叛党”,就在求新的名目下,大量地被并不赞同革命的绅士们请进了他们花钱办的事业中。事实上,甚至可以说,具有反叛色彩的知识分子是与地方乡绅的势力同步成长的,而绅士的一部分,即所谓立宪派人士,在整个新政过程中,已经成了革命党人某种意义上的共谋。辛亥革命的成功,他们也有一部分功劳。

其次,这个事件让人感到,无论是乡绅还是地方官,对于朝廷的事业都漠不关心。防营士兵抓捕没有辫子的学生,从维护清朝统治来看无疑是天经地义的,具有完全的“正当性”,但是,这个行动却遭到了乡绅的坚决抵制,而作为朝廷命官的知县也不问“是非”,一味和稀泥,屁股明显坐在了乡绅一边。其实,无论乡绅还是知县都根本没有同情革命的迹象,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自己事业的关注。那个乡绅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那个学生是否可能真的是革命党,以及这样的公然“包庇”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大胆妄为”到了连一丁点儿起码的政治顾虑都没有了。对他来说,学堂是他的事业,而大兵敢到学堂骚扰,首先是伤了他的脸面。为了维护学堂的神圣地位,尤其是为了维护他的脸面,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回击,而那个哨官居然敢在席间撕破脸皮吵闹,所以非得让大兵们赔钱陪情不可。至于知县,他关心的自然是他位置能不能坐稳,“为政不得罪巨室”是历来地方官的原则,所以他只能如此这般的和稀泥,破费一点息事宁人了事。在这里,上司追查革命党的命令被搁置了,可能的谋反罪的追究不了了之了,朝廷的利益也没有了。而那些行为似乎有“正当性”的防营,抓捕外地学生的真实用意是为了维护朝廷利益还是借机勒索,还真是说不清楚,否则的话怎么会在自家的士兵被捆绑之后,会如此轻易地被摆平。

相反,在这里我们看到,满清王朝的威信已经坠落到了无可挽救的谷底,出现了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原来作为政府支柱的官僚和乡绅,已经基本上对清政府丧失了信心,在广大的基层,即使真的发生对朝廷的反叛行为,他们也并不在乎,他们更在乎的是他们自己别在反叛和平叛之间被殃及。这种现象,莫说是在清朝盛期和中期,就是庚子义和团事件以前也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说,辛亥年的中国,不仅盛产“叛党”和“叛民”,而且连官绅也离心离德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位于中国中心的武昌响起起义的炮声以后,清朝统治才会出现土崩瓦解之势。大批的地方官不是痛快地“易帜”,就是麻利地弃城而逃,多数情况下连革命党的影子还没见到呢,几个冒充革命党的毛贼就足以让他们缴械交印。

应该说,自所谓的“同光中兴”之后,政治的重心已经开始从中央转移到了地方,开始了所谓的督抚专权的时代。到了新政时期,政治的发散趋向进一步加剧,各地大小的绅士以及新市民,开始成为地方势力新的代表,而正是他们对朝廷的三心二意,才导致了满清王朝的迅速瓦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恰是在朝野离心离德的时候,由满族贵族把持的中央政府,却一厢情愿地力求将已经散在地方的权力收回中央,甚至收回到满族贵族自家手里,结果是在最不该得罪人的时候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从紫金县的这件事情可以看出,在这个僻地小县最“牛气”的人,就是乡绅钟荣山,手中握有枪把子和印把子的哨官和知县都不得不让他三分——不,至少七分,他不仅敢于捆起了“执行公务”的防勇,而且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要求本来有理的防营赔偿损失和赔礼道歉。个中的“理直气壮”,细想起来倒也不是全为无因,因为钟荣山维护的不仅是他个人的面子,还有新学堂的利益——这恰恰是代表着时代潮流的东西。

在今天看来,义和团失败以后的清政府处境的确很难,不变革吧,王朝要亡;变革吧,革命党这种洪水猛兽的东西在求新学习的过程中就溜进来了。

然而,从省城到县城的绅士们却没有这样的两难,他们只管求新趋时,新的事业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体现着他们的利益,甚至标志着他们地位的攀升,咨议局和自治局给了他们上干朝政、下断乡里的权力,而他们的子弟又纷纷进了学堂或者出了洋。虽然大家都知道从新军到新学堂,里面净是革命党,但不同的是,朝廷在追查,而绅士却在庇护。那些在内地活动的革命党人,除了那些铤而走险的,有几个没有受到过原本并不同情革命的绅士的庇护呢?实际上随着新政的推进,绅士已经将革命与学习西方看成是一类的事情,他们明知道学堂里的先生思想不安分,但却听任其将自家的子弟教得离经叛道。我曾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在革命真的到来之际,学堂的师生几乎都冲到台前,乡绅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学堂的学生是“懂革命的”,乐意将他们推到台前,哪怕那些学生仅仅还是些不谙世事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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