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庄环溪

最吸引瞿秋白的,还要算大自然的美景。出常州北门,离城二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贤庄,当时属于常州府江阴县管辖。瞿秋白时常在假期随母亲到贤庄去探视大姑母和外祖家。瞿秋白的大姑母嫁给江阴西乡贤庄金翰如。金翰如当时家资富足,又是十乡总董,是这里有权势的人物。瞿秋白母亲金衡玉的父亲金心芗与金翰如是同宗,原来住在距离贤庄有半里之遥的大岸上村。由于那里房屋狭小,而贤庄房舍宽敞,闲置不用,所以金心芗假寓贤庄金宅的东楼。以与大姑母的关系而言,则贤庄为姑母家;以与金心芗而言,则贤庄为外祖家,都可以称之为至亲了。

贤庄,是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村庄周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清澈碧透的小河,它绕了一个圈圈,把村庄紧紧地套在它流动的环内,因此人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环溪。瞿秋白后来曾经写过:“我没离故乡之前,常州红梅阁的翠竹野花,环溪的清流禾稼,也曾托我的奇思遐想。”[1]环溪的岸边,种满了绿柳白杨,近村处则有桃园和竹林,远远望去,青瓦白墙的村舍掩映在一片浓密的绿荫中。每到春天,杨柳飘曳,桃花满枝,嫩绿软红,分外娇艳,被环溪清流围绕的贤庄就像一片荷叶,一枝荷花,在水中浮现。所以,人们又送给贤庄一个美称,叫做“荷花地”。

环溪周围是一片广阔的田野,贤庄的农民们在这里春种夏耘,把这块肥沃的土地装扮得十分好看。离村庄前面不远,有一个占地数十亩的小山冈,当地人称之为“鸡头山”[2],山上没有高大的乔木,在布满山坡的野草中,开着各色各样的野花,微风轻拂,送来了一缕淡淡的清香。

村子东北面,有一个小小的木板桥架在溪上,贤庄的人通过它才能和外界来往。每天清晨把木板桥搭好,人们出去耕地办事;晚上,人都归来以后,木板桥又被抽起来。早搭晚抽,为的是防范宵小盗贼。

金翰如的宅子为其祖父、广东按察使金国琛所营造,位于贤庄的中部。踏上青石

[1]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6页。

[2] 一说“姬墩山”。台阶,走进黑漆大门,正屋前后六进,东西厢房林立。西面仿武进城内恽家的名园——近园建筑了一个小型园林。园的正面是花厅,西面是船厅,面对着荷花池。荷池南是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南为介石轩,山阴植红紫牡丹,山腹有曲折通道。荷池一端架桥,直达船厅,厅壁嵌五色玻璃,凭窗而坐,如置身欸乃之间。东面有亭,联以回廊。瞿秋白每次来贤庄,就住在宅内第四进厢楼上。他常常独自在这屋中读书,写字,绘画。他画的各色花卉生动逼真,贤庄的许多女孩子都请他画。

瞿秋白的大姑母有四子四女。四女为:仙仙、明明、珊珊、纤纤。纤纤即全全,名君怡,小秋白一岁,瞿秋白颇钟爱她。同这么多的兄弟姊妹在一起,瞿秋白是很高兴的。他一到贤庄,那平素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性格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热情开朗,活泼愉快。君怡长得美丽聪明,极喜与瞿秋白在一起玩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了虽然见面时少,而互相的爱慕之情却发生了,这可能就是他俩的初恋。后来,秋白离家远行时,特意为君怡画画写字,并赠以折扇等物留念[1]。瞿秋白赴俄以后,君怡奉父母之命适于他人。羊牧之先生后来有诗证其事:

可爱环溪溪水清,贤庄少女实倾城。

青梅竹马如无意,团扇佳人似有情。

尝想青庐能偿愿,却邻白屋未成名。

临行信物频频赠,总恨蓬山隔岭横。

贤庄四周大都为贫苦农家,以租种金家的田地维生,他们的生活是很困苦的。瞿秋白到贤庄,并不躲在金宅玩耍。他经常到农家的孩子群里,同他们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春天,他们一起跑到宽阔的田野里放纸鸢。夏天,他们一道去捉青虫、挖蚯蚓,然后把这些饵子挂到用绣针或铁丝做成的鱼钩上,到环溪边坐在柳荫下面去钓一种叫作“穿条”的小鱼,或者到稻田里去钓长长的黄鳝。有时,他们用田螺的肉做诱饵,拴在蓬头草细长的根须上,伏在溪边钓青虾。倘若钓到鱼、虾,瞿秋白总是把它们分赠给小朋友们。割草放牛,是很惬意的事。他们把割下的草装满了竹篮,就让牛儿在山坡上吃草,大家一起去采野花编花环,或者割“牛筋草”织草鞋。放牛之外,瞿秋白还喜欢同小朋友们去车水、割禾。

入夜,村庄处处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贤庄的夏夜尤其美丽,空旷的天空里,

[1] 上海鲁迅纪念馆藏瞿秋白山水画一幅,画面是滔滔江流,浪花飞溅,隔江有秋林一行。上录谢灵运诗:“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下题“丙辰孟秋临鹿村居士杂寓谢灵运诗为题以应纤哥雅属”;末署“秋白瞿爽”。为1916年秋,瞿秋白赴武汉前所画。流动着薄薄的云,云层缺处,看得出半角的青天,一点两点的星光,欲藏还露的半规月影。月色朦胧中,最好玩的游戏是捉迷藏。以打谷场为中心,捉者一方,藏者一方,或藏谷堆,或躲屋后,或隐树丛,或避草中,谁被捉住了,就得唱歌、说笑话、猜谜语,否则就当着许多人的面学几声狗叫。瞿秋白被捉住时,小朋友照例要他讲《聊斋》故事,有时讲一个听了不过瘾,就得讲两个。1961年,与瞿秋白同玩耍的金荫生(时年七十三岁)老人谈到童年往事,记忆犹新。他说:我还记得,秋白小时和我们一处玩时,他为我们讲《画皮》的故事,讲完后,他说:如今世上,就有那些当面对你胁肩谄笑,背后要吃你心肝的人。夜深了,人也玩累了,就各自散去。临睡觉之前,瞿秋白总是要捉几只萤火虫,装在小小的玻璃瓶中,把它挂在帐子里,然后瞧着那荧荧的光点,慢慢地睡着了。

与贫苦劳动人民子弟的接触,给瞿秋白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也使他从少年时代就热爱劳动人民,同情他们苦难的境遇,并设法把小小的温暖送给他们。有一次,在贤庄外婆家,瞿秋白和一个邻居贫苦农家的小朋友放牛回来,母亲发现他身上少了一件褂子,几经询问,瞿秋白才低声地说:看到一个小朋友光着背,在冷风里发抖,就把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了。母亲听后,淡淡地一笑说:这种事,好是好,就是我们也不多啊!瞿秋白听了把头一扭说:不多,不多,我们总比他们多些。相隔十年后,瞿秋白在上海与杨之华、羊牧之闲谈时,忆及此事,还深感遗憾地说:我一生就只有那一次回过母亲的嘴。

少年时期的瞿秋白,同贫苦劳动人民子弟的密切接触,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真诚的友谊,对他一生的思想形成和发展有着很大的影响。劳动人民子弟勤劳朴实、热情纯真的优秀品质,在瞿秋白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瞿秋白出身于没落的士大夫家庭,能够像鲁迅先生那样,“在儿童时代就混进了野孩子的群里”,受到他们的思想熏陶,“呼吸着小百姓的空气”[1],因而从小就孕育了对劳动人民的感情,和对于压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反动社会势力的政治上的反抗意识。当然,这种感情和意识都还处于幼稚和朦胧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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