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乡(3)

姐姐把我搀扶起来,其实根本用不着搀扶,我没有那么虚弱,也不会因为大哭而身体虚脱,或许她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母亲去世,姐弟应该表现出相怜相惜的感觉,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不可能展露出原有的冷漠。

我突然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戏剧,我们都是演员,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

父亲的出现,让这场戏剧达到了高潮,他是刚从街东的棺材店定做棺木回来,他看到我后,抛下身后扛着棺木的伙计们,冲过来一把把我搂住,呜咽地哭起来,喉咙里卡着痰。我有些错愕又夹杂着厌恶却装作很心疼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后背,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一转身,便看到对门年过半百身材却仍旧丰腴的王阿姨,她表情沉重地走过来对父亲说道:“孩子赶了一夜的路,让他回屋歇会儿吧!”父亲抹了抹眼角,又点了点头,却在王阿姨的搀扶下率先进了屋子。

我突然受够了这种假惺惺,我承认自己不是很好的演员,至少没有你们演得那么逼真,那么投入,那么忘我。我又看了母亲的遗体一眼,觉得母亲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人。

连死都死得那么真实。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用“死”这个字来形容母亲,我应该用“去世”“走了”等等听上去委婉一些的词语,但是我始终觉得,死就是死了,换上一百种说法她还是死了,不会因为你换了一种说法,这种生命的消逝就变得有意义起来,就变得不那么残酷冰冷,就变得悦耳且欢歌雀舞,就变得不让人听到时心里突然落空了一下。

我也知道用“死”这个字显得那么地不尊重,但尊重终究是做给别人看的,活着的时候都不曾给予的尊重,死了再给予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说,母亲是昨天下午发疯后,从房子上掉下来头部磕碰到了突起的石头上才身亡的。他一边讲述一边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头,“我当时实在太困了,才躺在屋里睡着了,我睡着之前她还是好好的,没想到醒来就……”父亲被哽咽拦住了话语,姐姐给他倒了杯水,王阿姨却接了过去,转递给父亲。

由于母亲这种死法属于横死,按照镇子里的习俗,需要在院子里停尸三天三夜,除了夜晚的守灵,每日早晚亲人还要去镇子东面的小庙里点灯,以求灵魂安息,镇子里把这种习俗称为“上庙”。

黄昏到来的时候,我穿上刚刚做好的白色孝服,由于我是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我除了身着孝服外,腰上还系着孝布,头顶戴着一顶高高的孝帽,与文革时期的批斗高帽近乎一样,这一身行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格外恐怖的。

“上庙”的路由镇里一位精瘦的老头带领,镇子里的人都尊称他为孙老爷子,这老头据说通灵,所以从年轻时起就干起了这么个行当,几十年来安度了无数亡灵。他手提灯笼弓背走在前方,老头的表情肃穆,沿途没有一句话。我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有些颤抖的步伐,感受到迟暮的悲凉。

父亲走在我的身后,然后是姐姐领着她的女儿,还有有些痴呆的姐夫。再后面便是不穿孝服只系孝带的远房亲戚。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在镇子正中央的路上,引来沿街的人家站在门前观看,这也是我童年经常做的事情,在别人家办丧事“上庙”去时,我便会和胆大的小伙伴们随着这群人走,看着那群孝子贤孙严肃的表情,也有在后面小声聊天的妇女,好奇又有些胆怯地跟随至庙门口,然后在天黑之前迅速跑回家里,有时夜晚还会做上几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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