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乡(1)

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仿佛已凝固,火车行驶在冰冷的荒原,一路破冰前行,碎落的薄冰便贴在车窗上,遮挡住乘客望出去的视线。

年近春节,车厢内挤满了归乡的旅客,没有买到座位票的,便都站在两排座位中央的过道上,由于长时间的站立,身体都开始松垮扭曲,像是一个个泄了气的玩偶,我也在这群人之中。

此时已是凌晨的光景,乘客们昏昏欲睡,站立的人们也都靠着就近的座位或打瞌睡,或是随便与身旁的人讲几句闲话,打发这漫长的旅途。我睡不着,也不想与人闲谈,便转身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准备吸根烟,也把混浊的空气甩在身后。

我把身体靠在车门边,这里很冷,吐出一口哈气,和烟雾没什么两样。打火机的火苗闪烁了两下,烟便燃烧了起来,猛吸一口,吐在结满霜花的玻璃上,形成一朵小小的蘑菇云。

有个乘客走了过来,手里夹着根没有点燃的烟,“兄弟,借下火。”我把打火机递给他。烟点燃后,打火机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回家过春节?”可能是向我借了打火机的缘故,他觉得有必要与我说上几句话。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也用这种淡漠的方式,打消了他可能也并不想要继续的对话。

我们两个就这样安静地吸着手中的烟,或许也在同样想着不为人知的心思。我并没有看穿他人想法的洞察力,所以,我只要清楚自己的思想就够了。

其实,我今年并不打算回家过春节的,可是在今天傍晚的时候,突然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公司里忙碌手头的最后一份工作,准备加完班便可以安心地放年假,还和女朋友约好了来个短途的旅行。

由于是最后一个工作日,同事们都早早地下班了,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打印着最后一页表格。夕阳从窗子透进来,被窗棂分割成一个又一个正规的方形,却又像练过瑜伽一样柔软地贴伏在办公桌上。我站在打印机前,手里拿着它刚吐出来的热乎乎的纸张,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我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父亲的号码,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我停顿了一秒才按下接听键,父亲在电话那头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成安啊,你妈走了。”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知道母亲的去世,对父亲是一种解脱,而对她自己,确切地说,应该是种逃脱,逃脱掉这个一直束缚她的世界。

母亲在年轻的时候便患有间歇性的精神失常,在不受刺激的情况下,最开始是几年发作一回,后来慢慢演变成一年发作几回,等到了晚年,状况就更加让人忧心、无奈,但更多的可能是厌烦。

母亲每次发病的时候都会在镇子里乱跑,见到人便会用力地撕扯头发喊道:“杀人了!杀人了!血,全都是血!”大人们会推她一把,让她滚到一边去,小孩子见到她便被吓得哇哇跑掉,但是也有胆大的孩子站在远处冲她扔石子。所以,每次等到父亲找到她,都会看到她满身的伤口,这里面除了石子的小伤口,还有她跑进树林里被树枝划伤或是在地上翻滚的各种皮外伤。

所以此刻,当我听见父亲如此平淡地说出母亲的死讯,我意外地竟然有些能理解他,理解他那颗因长期压抑担忧懊恼焦虑而终于全都放下的疲累的心。

挂了电话,我匆忙地赶到火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又拨通了女朋友的电话。女朋友听到消息后慌乱得不知如何安慰我,而我却诧异于自己竟然如此地冷静,近乎于服用了镇定剂般那种身不由己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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