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绝望的诱惑(18) 

他是如何咬牙又跨出一步,跨出关键的一步,走到脸盆前,立即沾湿了毛巾啊?他叹息一声,忍着蜇痛,用冷水毛巾擦腰背,这又是何等奇迹啊?他是怎样不顾皮肤火辣辣的疼痛,终于穿上他的两件粗布衬衣啊?还必须勒紧,以便制止缓慢的出血;每勒一下,衣服纹褶便吃进肉里。他仔细冲干净地板,藏起血红的衣衫,擦了皮鞋,屋里全收拾整齐,这才下楼,直到上了路才算松口气。因为,他在发烧,下颏不住打战,这是根本瞒不住莫努-斯格雷神甫的……现在,朔风扑面,他感到眼睛灼痛,眼眶里就象燃着两块炭火。他的目光透过雪尘飞舞的凛冽的空气,凝望披着阳光的钟楼。路上身穿节日服装的一对对夫妇纷纷跟他打招呼,而他却根本没有看见他们。走这三百来米的一段路,他不知喘息了多少回,但脚步始终平稳,丝毫没有暴露出内心斗争的波折;其实,他在大量地挥霍消耗无法弥补的内在力量,而每个世人都懂得准确掌握这种力量。走到小公墓的门口的时候,鞋钉在石头上一滑,他跌倒了,拼命挣扎才重又站起来。教堂门只有二十米远了。他硬是走到了。还有圣器室那扇矮门,那边黑白相间的令人眩晕的石板,那边晃眼的舞动的彩色玻璃反光……圣器室也充斥松香、烧香和酒的刺鼻气味……身穿黑白两色服装的唱诗班孩子,象蜂群一般在四周旋转嗡鸣。他闭着眼睛,机械地一件件穿上祭服,苦涩的口里喃喃念着习惯的祷文。他给祭披系带子时,不自觉地呻吟,一直走到祭坛的脚下,同样的难以觉察的呻吟声,不停地在他喉咙里滚动……在他身后,千百种声响直冲拱顶,汇成一片嘈杂声--人祭祷时,他就要张开手臂,面对这喧闹的虚空……他摸索着登上三级台阶,停下来,开始凝望十字架。

你们啊,仅凭颜色声音了解人,从来不看实体,你们这些敏感的心,抒情的口,严酷的现实一进去,就会象糖衣杏仁一样融化,真是卑微的心、纤小的口,这里的叙述对你们根本不合适。你们的装神弄鬼,正跟你们脆弱的神经、做作的头脑相一致,而你们奇特宗教的撒旦,不过是你们走了样的形象,因为肉体世界的信徒,本身就是撒旦。魔鬼笑呵呵地瞧着你们,但魔爪还未落到你们头上。它并不在你们那些陈词旧典之中,也不在你们亵渎以及可笑的诅咒里。它不在你们贪婪的眼神之中,无义的手掌之中,也不在你们灌满风的耳朵里。你们徒劳地在更为秘密的肉体里寻觅;你们可鄙的欲望通过肉体得不到满足,你们咬破的嘴唇只流出乏味苍白的血液……然而它却存在……存在于隐修士的祷告中,存在于他的斋戒和苦行里,存在于最深沉的静思和心灵的寂寞中……它玷污洁净的水质,它在神圣的香烛中燃烧,在处女的气息中呼吸,它同苦行衣苦修具一起折磨人,它毁坏所有途径。人们见过它在轻启要讲真话的嘴唇上说谎,在升天得到永福的闪电雷鸣中追逐仁人,甚至一直追到上帝的怀抱里……它何必向大地争夺芸芸众生呢?这些黎民如虫蚁在地上爬行,只待来日入土;他们会自动走向命运的终点……它的仇恨完全留给圣徒。

这时,他凝望十字架。从昨天起他就没有祈祷,也许现在还没有祈祷。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升到嘴唇的哀求。在昨夜激烈的搏斗中,只顾顶住和还击:一个人为保命而进行殊死搏斗,眼睛直视前方,并不仰望天穹,深知天上射下来的永恒的光,同样照在善人和恶人身上。他在极度疲惫中,种种记忆重又涌现,但只在脑海聚为一点,犹如凸镜焦点的光束。这些回忆只构成一种痛苦。对他来说,全是泡影或骗局,全是圈套与耻辱。他本来心灰意冷,在庸庸碌碌中打发日子,却被莫努-斯格雷一番话抬得很高,势必再次跌落。原先精神无所寄托的状态,恐怕胜于令他失望的快乐!瞬间爱如至宝、倏又倍受憎恨的快乐啊!希望的亢奋啊!微笑啊,叛卖的吻啊!他没有讲一句话、甚至没有叹息一声,那始终凝视无动于衷的基督的眼神,仅仅一次流露出这颗发狂心灵的凶残,恰如从盛宴大厅的明亮高窗瞥见下面一个穷鬼的狰狞面孔。这眼神分明在说:任何快乐都是祸害。任何快乐都来自撒旦。既然我唯一的朋友看错了,我永远不配这种抬举,那就不要继续欺骗我啦,不要呼唤我啦!让我回到空虚中。把我变成你的作品无生命的物质。我不要荣名!我不要快乐!我甚至不想要希望了!我还能拿出什么呢?我还剩下什么呢?唯独这种希望。把它从我手中取走吧。拿走吧!如果可能,我非但不憎恨你,还要把我灵魂的永福交给你,我这可怜虫,还要为你开玩笑托咐给我的这些灵魂受上天的惩罚!

他就这样直视深渊,并怀着一种庄严的誓愿、-颗纯洁的心呼唤着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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