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绝望的诱惑(16) 

然而,这种神秘莫测的快乐,仿佛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状态,依然在监视,几乎未受到搅扰,犹如风中的明亮的小火苗……荒唐啊!现在他居然转而反对它!这颗枯竭的心灵,从未得到过温柔抚爱,只默默忍隐地饱尝了忧伤,面对这不可思议的喜悦,它先是诧异,继而惊慌,终于恼怒了。在这神秘之感初升阶段,这个不幸的人就头晕目眩,心虚气短,丧失了全部力量,他将力图打破这种消极的沉思,打破这种表面闲适令他愕然的内心恬静……悄悄插进他和上帝之间的另一个,是多么巧妙地躲闪!他本人又是多么谨慎,机敏而又聚精会神,向前,后退,再向前……他亦步亦趋,重复踏着自己的脚印!

可怜的神父以为嗅出设置的圈套时,已经被上下颚钳住,越挣扎钳得越紧……在重又降临的夜里,细微的光亮在引逗……于是,他便挑战,几欲呼唤奇迹般驱散的惶恐不安。只要明了,哪怕明了最糟的情况,也强似在阴森可怕的黑夜,在岔路口疑惧地徘徊吧?这种无来由的快乐,也许不过是一种幻觉。在最隐秘、最幽深之处突然萌生的这种十分秘密的希望,既无目标,又难以确定,酷似骄傲心理的臆断……不对!施恩之举没有这种肉感的魅力……他必须连根拔掉这种快乐情绪!

决心一下,他就不再犹豫了。过一会儿就要在此完全献身,这种念头,在这个独一无二的人身上,标明了彻底失望的另一种火焰、他的力量与弱点,以及他的武器;后来有多少回,撒旦将他的武器反转来刺入他的心脏。现在,他的面孔冷冰冰的,黯淡的眼神流露出蓄意施暴的决心。他走过去把窗户打开。窗上原来的铁柱拆掉,换上了从圣器室的柜子底翻出来的铜链,那是莫努-斯格雷神甫的前任一时心血来潮干的。多尼桑神父用有力的双手抓住铜链,一下从固定它的两根钉子上拉下来。过了一分钟,这个奇特的惩罚器械便呼啸着抽到赤裸的脊背上。

只有一句偶然听到的话、几位常客的见证,以及用隐晦的语言难得讲的贴心话,才能使人想象出兰布尔本堂神甫点滴的奇特苦修,因为他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吐露实情。甚而,他的狡黠不止一次蒙过了好奇心;有位名作家是个灵魂问题迷(如人们所云……),来找这样突出的范例,被愚弄一阵回去了。如果说某些苦修行为,例如严峻程度超越情理的斋戒,我们大致完全了解,那么其它更为严酷的自我惩罚的秘密,则随他一起进入坟墓了。他临终向一位友人祈求说要怜悯就不让任何医生来给他看病。护理他的那个可怜姑娘,当时在布雷斯镇当使女,后来成为圣母会的嬷嬷;她提供情况说,神甫的脖根和肩膀伤痕累累,好几处伤疤有小手指厚。在他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拉瓦尔大夫就已经注意到,他肋部烧灼的旧伤痕很深,不免在他面前微微流露出惊异之色,这位圣徒羞得满脸通红,但始终沉默不语……

“我早先也干过荒唐事……”一天晚上,他对达尔让神父说。那位神父正给他念《荒漠神父生平》的一章,不禁以目光探询。他微微一笑,神父十分尴尬,但又充满善意的狡黠,接着说道:

“您瞧,年轻人什么也不怀疑:他们必须抛弃他们最初的荒唐行为。”

现在,他站在床边,以冷峻的疯狂不停地抽打。头几下抽下去,皮肉隆起,仅仅渗出几滴血。继而,鲜血突然涌出,殷红殷红的。铜链带着呼啸,在他头上盘结一瞬间,每次扑到肋部,象腹蛇在肋上匍行,他仍以同样动作抖开,重又扬起,如同用梿枷打场一样,既有节奏而又精神集中。他感到剧烈的疼痛,先是低沉地哼一声,继而就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仿佛腰间涔涔流出的血淹没了疼痛,只有可怕的抚摸之感了。脚下一摊红褐色的痕迹渐渐扩大,而他却没有发觉。现在,目光和灰白色天空之间,有一团粉红色雾气,他着迷地观赏起来。继而,这雾气猝然消散,雪和泥的景色,甚至白昼的光也随之消失了。在这新的黑暗中,他依然抽打又抽打,至死方休。他的思想仿佛因为身体过度疼痛而麻木了,再也不能集中到一点,也形成不了任何愿望,顶多能在令人难以忍受的肉体中,击中并摧毁这种痛苦的根源。每下新的鞭笞都难以餍足,又唤来另一下更狠的鞭笞。因为他已达到了这种极端:受骗的爱完全转化为破坏的力量。也许他认为正在压抑并唾弃他自身这部分,觉得他这一苦痛的负担太重,恐怕一直拖到天上;也许他认为正在处决这个连使徒都渴望摆脱的躯体,可是这种诱惑立即深入他的心灵,以致他憎恨起自怨的整体。人不能在梦想之后生存,因此他自我自艾……不过,他手中只有一件单弱的武器,徒劳地用来撕裂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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