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票、喜翠与变革(1)

大清帝国政府最高决策机构军机处首领庆亲王奕劻的府邸中,高高悬挂着表白其清正廉洁的“四留”家训: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遗百姓,

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书以遗子孙。一九一一年,大清帝国倾覆之际,这位王爷通过受贿索贿聚敛的家产折合白银亿两以上,而当时大清帝国一年的财政收入不过八千多万两。

表面上标榜清正廉洁、反贪拒贿,暗地里蝇营狗苟、贪赃枉法,以致在国家执政阶层的官场中形成一股丧心病狂乃至不可遏止的贪腐之风,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政权行将灭亡前的共同征兆。

奕劻,清高宗乾隆第十七子永璘之孙,镇国将军绵性之子。传说当年尚未继承皇位的颙琰,也就是后来的嘉庆皇帝,曾问哥哥永璘将来有什么愿望,永璘表示自己对皇位没有兴趣,只希望分府时能够得到和珅的府第。嘉庆皇帝即位后,查抄了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富可敌国的家产,然后为了永璘当年的谦退而将和珅的豪华府第赐给了他,并恩准永璘之子承袭的郡王爵位可以再承袭一次。永璘之子绵慜无子,“以仪郡王绵志之子奕彩为后”。谁知到了道光年间,奕彩因在服丧期娶妾致罪,被下宗人府议处并被割去爵位。奕彩死后,庆僖亲王永璘的第六子绵性的儿子奕劻,被过继给奕彩的父亲绵志承嗣,初封辅国将军,再封贝子,后封贝勒,离郡王和亲王只差一步之遥了。奕劻的生父绵性,曾因行贿被发往盛京(沈阳),那么本属于爱新觉罗家族较为疏远的支脉,奕劻却因过继绵志而有了承袭庆僖亲王永璘爵位的可能。这一过程的起承转合尽管谁也无法预料,但对于奕劻来讲则是万分幸运。

奕劻的后半辈子连续加封晋爵,从辅国将军、固山贝子、多罗贝勒,直到一八八四年出任大清帝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并被封为庆郡王,一八九四年又加封庆亲王。一九○○年庚子事变,慈禧和光绪逃亡西安,奕劻奉旨留在京城出任全权议和大臣,与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一起,与打入京城的各国联军签订了《辛丑各国和约》。一九○一年,奕劻在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称的外务部任总理大臣。一九○三年,慈禧最信任、最倚重的军机大臣荣禄去世,奕劻以亲王之尊补缺,成为大清帝国有限的几位参与枢要的军机大臣——“及荣禄死,太后环顾满人中,资格无出庆右者,遂命领袖军机,实则太后亦稔知庆之昏庸,运不及荣禄也。”就这样,仅仅凭着资历,奕劻成了清廷最有实权的也是最后一位军机首领。

这个跻身于帝国最高权力层、几乎掌握着帝国命运的亲王,在施政治国上毫无见解与能力,虽然权倾一时,满朝注目,但他只对金钱有着不可思议的贪婪。这种为了一己的私欲与私利,不惜损害、牺牲,乃至侵蚀整个国家的疯狂攫取,成为大清帝国晚期执政阶层的典型状态。这位军机首领的官场运营,足以说明一个政权在轰然倒塌前会有怎样一群庸恶的执政者。

据说,奕劻在显达以前,也是个穷贝勒,家道中衰令他连上朝用的官服都需靠当铺取赎来维持体面。他的发财致富,始于当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并加封亲王之后。按照大清帝国的官场惯例,他开始接受朝廷俸禄之外的各种馈赠。因为曾经穷过,他不嫌弃少,抱着积少成多的心态,来者不拒地慢慢积累,很快就达到了一个可观的数目。成为军机处首领之后,当发现权力可致暴富的时候,他决心在财富的积累上无论是手段还是数目都要超过前任荣禄。于是,他用朱笔在全国官吏名册上将优劣肥缺的相应价码一一标出,然后严格按照明码标价落实每一个官位的补缺。如果哪个官吏没弄清楚庆亲王的官价,无论有多充足的理由也不会得到官职;而如果通过幕僚门丁的反复提醒还是不明白,那么庆亲王就会直接索要。有个名叫林开謇的道员,在慈禧逃亡西安时前去觐见,慈禧一高兴把江西学政的官缺赐给了他。按照大清帝国的官场规则,新任官员上任前都要拜谒军机大臣。林学政三次拜访庆王府都不得进,最后还是王府的门丁告诉了他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不带银子?林学政指了指王府门口张贴的严禁收受门包的王爷手谕,门丁顿时火了:“王爷不能不这么说,这个钱您是万不能省的。”凑足了钱拜谒庆亲王后,林学政赴江西上任。可没过几天就接到了京城的来信,奕劻竟然明码标价要八千两银子,并说这是看在太后情面上的“优惠价”,学政这一官位别人要两万两才行。林学政决定缓缓再说,谁知这一缓,竟然“缓”来了朝廷的一道圣旨,他被从学政又降职为道员调任两江地区了,而江西学政的官位庆亲王已经卖给了别人。

庆王府客厅的桌子上有一个匣子,来客行贿的时候,为了避免直接递给王爷造成不必要的客套,可把金条、钞票、银锭之类的主动投到匣内去。每隔十天,奕劻都要亲自把匣内的钱物整理一遍,然后把行贿人的姓名、出的价钱以及卖出去的官缺逐一登记入册。在买官卖官的交易中,奕劻最重视的是省部级官位。邮部尚书陈璧,原是个不起眼的道员,他从朋友那里借来一批稀世珍宝得以进入庆王府的大门,然后再把借来的五万两银子送上,结果他成了庆亲王的干儿子,由道员一跃升到了相当于正部级的尚书。在这一官位上,相信陈尚书不但可以还清债务,而且还会迅速发财致富。当过直隶总督的陈燮龙,因夫人拜了庆亲王为义父,于是他就成了王爷的干女婿兼干儿子。他对王爷“孝敬”之频繁、数量之巨大,让庆亲王都不好意思地连说:“尔亦太费心矣,以后还需省事为是。”陈燮龙听到这话差点哭了,直说:“儿婿区区之忱,尚烦大人过虑,何以自安。以后求大人莫管此等琐事。”而陈燮龙的夫人,也就是奕劻的干女儿,“凡所贡献,罔不投其嗜好”。陈夫人常住庆王府,而且是“累日不去”。冬日里庆亲王上朝时,陈夫人先把朝珠用自己的胸口捂热,然后再给王爷挂在胸前,并低吟出这样的诗句:“百八牟尼亲手挂,朝回犹带乳花香。”——当官场成为男女苟且之地时,整个国家何谈政权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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