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台静农

所谓"文如其人"、或"文学反映时代",其实用不着刻意寻求,此段不到一百字的文章内,自自然然就显现出作者的气质与那个时代的风貌了。任何人读此段文章,都可以感觉出台先生豪迈通侻的性格,而他确实也一向偏好喝烈酒;至于"白瓷的酒杯"、"发光的锡酒壶",在现今的饮酒场合上已不复可见,那应该是半个世纪以上的文物了;乃用"漱口大洋慈碗"喝酒,则既反映着那个时代的文化与物质生活,同时又看得出台先生品酒的大量与风格了。

白兰地、威士忌牛饮,糟蹋且杀风景。

我饮酒不像台先生那样讲究与量大,也几乎未有过面影独酌的经验。至于酒兴,唯视对饮之人与场合耳。最不喜欢的场合,是与一群半生不熟的人应酬,那种场合,能避则避,设若躲避不及,连说应酬话都觉其多余,更遑论饮酒之兴致了。不过,时则不得不做礼貌性的酬酢,又有时偏逢在座的人风闻我能饮若干,便说好说歹劝酒。遇到那种情况,我又不擅长忸怩计较,只好饮尽杯中物,那要比多费口舌计较或推辞简单利落多。饮酒固非易事,自忖日常所做之事中,也多属不容易。做学问、写文章,乃至译事斟酌,哪一样是容易的呢?若其勉强过量喝酒,大不了一醉罢了。

对于酒类,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修养可以品评。不过,以为喝什么酒须看什么场合:享用中国菜肴,微热的陈年绍兴酒最合宜。台先生的文章中提到的"老白干"或"汾酒",以其本身芬醇浓烈,往往掩盖佳肴美味,不免喧宾夺主。有人临宴,以饮酒为主要目的,则又另当别论;我则宁愿两者兼顾。尤其私人宴客,女主人亲自下厨展显手艺,总应当特别专心品尝,藉以体味个中奥秘,若因酒而忽略佳肴,实在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既可借也失礼之至。品尝西菜,无论牛排或海鲜,最好佐以红色或白色葡萄酒。白兰地或威士忌牛饮,委实糟蹋杀风景。在微暗的灯下或烛光摇曳之中,见琥珀色的液体在晶莹剔透的杯中轻漾,虽然不免布鲁乔亚气息之嫌,但人生偶尔自工作之重担解放,放纵一下享受一下,又何妨!至于吃食日本料理,则非东洋酒佐餐不可。那清酒甜甜,单独喝起来未见得多好,但微温之后倒入小陶壶中,无论自斟自饮或相互对斟,配着清淡精致的料理细啜,确实有其独特的风味与情趣。许多年前,我在京都独居。初夏时节,十二段家料亭的老板娘秋道太太特别为我留一瓶浊酒,夜深工人散去后,敞开纸门窗,准备一些水煮毛豆等小菜,我们两个人喝到星星都困倦。那种冰凉的黏白甜酒,有一种特别的滋味。而独在异乡为异客,能结识同性好友谈心,也是一种特别的缘分。秋道太太的友谊,与她为我准备的浊酒,以及那晚上的整个氛围,都是我难以言喻的温馨记忆。

东瀛温泉浴后,以日式烧酒佐日本小食,硫磺味与微烈酒精令人醺然。

与家人小酌,也别有情趣。我们的儿女在出生满三个月后,都曾由他们的父亲以箸端蘸一滴甜酒放入小嘴里。不知是否因此之故,他们长大后多少都能喝些酒。不过,我们平时并未鼓励他们多饮。思蔚是在服兵役当海军陆战队排长时,由于主客观的因素而锻炼出酒量。至于思敏则是在大学时期参加我们邀宴师长的场合偶尝威士忌,她出人意料地竟嚷嚷:"哦,原来你们大人喝的是这么好喝的东西啊!"虽然,孩子们长大总要离家远走,我们一家四口聚叙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我记忆的与饮酒有关之事仍还是有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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