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十六)

队长说完,就下来坐在石头上抽烟筒。

会场上很静,就像没有开会一样。吸烟的男人们多起来,大榆树下像冬早一样雾雾腾腾。烟雾飘到一缕一缕的日光下,像一丝一丝彩线般闪着光。有女人在纳鞋底儿,这会儿也停住手中的活儿,看看自家男人的脸,再去看别家男人的脸。虫包儿在树下荡来荡去,把烟雾割成一段一段。能听见虫包儿荡动和割断烟雾的声响。

我和姐坐在会场的西面一条土棱上。没想到开会仍是为了我念书。我心里自然又燃起一片火光。姐也很激动,望着所有会场上的人,眼里含着乞求别人的光,就像讨饭到了人家门口上,眼巴巴等着人家给那么一口饭。

过一会,会场依然很静,没人言语。

又过一会,会场仍是依然很静,没人言语。

队长急了,把将吸完的烟撂在地上。

“都他妈的说话呀,好坏总得放个响屁儿!”骂着,他又卷了一支烟。

有人问:“一共多少钱?”

队长说:“五百,最少五百。”

一说五百,会场上有了女人的嗡嗡声,像一群蚊子开始在会场上飞动一样。“天呀,五百!”“五十还差不多。”“五百块钱……耍儿的?是要人的命。”“庄稼人,别说五百,五块钱从哪来?”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传到西边,二姐听了,脸上先是一阵黄白,好像忍了身上哪个部位的剧痛一样;接着就黄白都没了,只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粒。到末了,她慢慢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我感到姐的手又热又软,抖得厉害,仿佛被开水烫了似的。我说姐,你咋了?姐不理我。她木呆呆地扫了一眼开会的群众,就拉着我朝会场中间走过去。我们走得很慢,好像怕抬脚,也怕落脚。到会场正中,姐松开我的手,对着正东的一大群社员看了看,就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认认真真,一下是一下地磕了3个头,忍着泪,沙哑着哭嗓大声地说:“伯们、娘们,叔们、婶们……这里我和弟弟连科求求大家了……求大家看在家家都是过着穷日子的份儿上,有钱了请先帮一把:一边关系着大姐的命,一边关系着弟弟的学业。那边大姐的病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只要让弟弟读书他会有出息的……他不是不懂事的娃儿,再苦再累,他没有忘记过读书用功……他出息了,他会记住他是咱瑶沟村的人,他会记住是伯们娘们、叔们婶们供他念的书……钱,请伯们、娘们放心,今年……今年年前,我家里一定设法还清……家家都是穷日子,一定还清……”

姐哭出了声,说不下去啦。我的泪哗哗地往下流,站在姐的身边,身上软瘫软瘫,瞟一下疾愣愣的姐,就轻轻叫了一声“二姐……”慢慢地、慢慢地和姐并肩跪了下来,也对着乡亲们缓缓地、缓缓地磕了三个头……我想说“伯们娘们、叔们婶们,求求了……我一定好好读书……我到死都记住是谁供我读的书……”可我说不出来,忽然就跪着转过身子,扶着二姐的胳膊“哇!”地一声哭起来。我哭着大声在唤:“二姐……你起来,我不去读书了……我要去打零工……我要去打零工,二姐……读不起书我就不读书……我不读书啦二姐!你起来……”

二姐没有起来,没有说话,猛一下抱住我的头,把我的嘴捂在了她怀里。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二姐的胸脯像风箱样一掀一掀……

“我操他祖宗八辈!”这时候,我听见了队长三叔骂了一句,狠狠跺了几下脚。

会场上很静。有人来拉我和二姐……

我们姐弟下跪,一村人措手不及。队长的一声骂,使村人们都惊醒过来,男人们就“呼啦”一下树林样站起来,骂起来。

“操他娘的不要听女人们的话!我们穷,不能穷到一村人供不起一个高中生的份儿上。”

“是的,打死饿死也要供连科娃子去读书!”

“队长,队长!我们家的房子不盖了,明儿天把那两挂大梁拉到明皋去卖掉。”

“我们家,我们家有一百二十块现金,原是给老大留的定亲钱——拿去吧,大不了娃子多打一年光棍。”

“我们家有二斗陈小麦,一斗绿豆,下集去卖掉!”

“我们家也有二斗陈小麦。”

“我们家有玉蜀黍……”

村人们围着我、围着二姐、围着队长,吵声叫声响成一片,大榆树下一片喧腾,如同群骂群打一般。我心里怦怦直跳。二姐一脸黄色一脸泪。队长脸上满是汗水,他从人群中挤着站到钟下的石头上,把胳膊在人群头上扫一下,撕着嗓子吼:

“为着一个娃子念书,折腾得一个村人卖房卖粮食,我这队长算他妈的白当啦!奶奶……这日子、这日子……这?子各家各户都还要过下去。谁家的东西也不能卖,房子还要盖,娃子们还要娶媳妇——就这么两句话:房子还要盖,娃子们还要娶媳妇;连科他大姐要治病,连科还要去念书。——都回去吧,后晌去地给小麦浇灌浆水。从今儿夜里开始,挨门挨户到会计那里去交钱,有五块交五块,有十块交十块,一律要现金,没钱就不交。我想一个村几百块钱总还凑得起……钱到年底还。不还你们找我队长要——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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