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我再也没骑过雯淑的自行车。自打她看见了我家的红薯面扁食,我就忽然不想见她了。见了她我感到难受,低人几等。
“连科哥,我哪儿得罪了你?”
“哪儿也没得罪我。”
“那你为啥不骑车带我啦?”
“啥也不为……就觉得不该再带你。”
从此,雯淑就自己骑车上学了。而我呢,走路也不沿公路,而是翻耙耧山,从一条土道上来来去去。早上,吃早饭往校赶;晚上,赶回家里吃夜饭。中午呢,如果前晌最后一节课或后晌第一节课无关紧要,就赶回家里吃中饭,如果数、理、化,就带干粮在校敷衍一顿。后来天气一天热过一天,就几乎全都在校吃中饭。学校的食堂,中午全卖白黑花卷馍,所以我也只能吃干粮。干粮是红薯面馍。有时娘过意不去,也会烙一块玉蜀黍馍。碍着面子,这些馍我不能拿出来当着同学们吃,就背着一个提兜书包,到耙耧山下的一眼泉水旁,吃着干粮,喝着泉水,然后在树下躺一觉,去上后晌的课。同学们都以为我是回家吃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经感到瘦了许多。每每后晌一进教室,肚子就咕咕乱叫,有时会心慌意乱。期间和雯淑也很少说话。想到红薯面扁食和凑起的六块钱学费,我就感到莫名的渺茫,感到和雯淑的不可比,就有意地要躲着她,和她少说话。
可到了一个星期四的后晌,刚上第一节课,我弯腰去桌屉拿书,忽然发现我的课桌斗里放了一个东西,圆圆的,一张白纸包着。我打开那白纸,一下呆了。
白纸里包的是一个白馍!
那一刻,我盯着白馍,就像寒冬腊月盯着一个红暖暖的日头。心里突突地跳,又乱又兴奋,仿佛一条饿疯的黄狼,猛地看见一个笨拙的刺猬,恨不得一口吃了,又怕嘴上受不了,反遭了不幸。我猜到,那馍是雯淑放的,仔细在斗里一找,果真就在包馍的白纸里找到了写在作业纸上的一封信:
连科哥:
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天天躲着我?你说过你没有妹妹,要我做你小妹的,说话不算话了吗?连科哥,我是真心想做你的妹妹啊!可你不光躲着我,连我问你作业题也爱理不理了。我的化学作业已经连续三次有错题啦,你真的就不管我了?是吗连科哥?你真的忍心让我的学习跌下去吗?说呀你说呀连科哥……
妹妹雯淑
看了雯淑的信,我忽然想给雯淑说些话,想叫她一句雯淑妹。老师在讲台上讲植物,说苹果树的嫁接是苹果好坏最关键的一环。同学们大都听得很认真,因为绝大部分来自山村,都知道学嫁接是回家有用的。我看了雯淑一眼,见她眼盯着老师的脸,一动不动,不知是听得专注,还是在专注地想着心事。我把下巴搁在课桌上,想撕一张纸条,写上:“雯淑妹:你真的不会低看我吗?”从课桌下递给她,可又怕被老师和同学们发现,于是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扎了小辫,能看清后脑勺又深又圆,那一节课我就盯着她深圆的脑窝儿没有动,心里一会想想她,一会想想桌斗里的白馍。我把双手伸进桌斗里,把白馍握在手里翻来翻去。那馍是个半圆,就像一个西瓜一切两半似的,冷了,也硬了,许是一早蒸的,许是昨天蒸的。白馍那冷津津的感觉,一下子吊起了我的胃口。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白面蒸馍。我们家里谁也没吃过。我听见我肚子里叫了一声,就像一堆食物从肚子里滑走了,只留下“呼噜噜”的声响在肠子里转来转去。我感到肚子空了。空得如一道冬天的大山谷,又荒凉,又宽广,又野荡;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山泉,有的只是在山谷吹着的风。那风的声响,听了叫人倍感凄凉。这空谷里实在该有点东西了……我想,再没有东西,那空谷也许就会死去的,即便春天来了,空谷里也不会有一棵草,一株树,不会有一点绿色……好饿呀!我把手拿出来按了一下肚子,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先前,我没有发现,我的肚子竟是那么软,软得就如熟柿子,仿佛一按,就能把肚子按破,就能把肚里的水挤出来。口里,是真的流了口水,而且流得很急,一会嘴就盛不下了。我不得不伸长脖子把口水咽下去。我听见了我咽口水的“咕咚”声,如同水桶掉进了老深的井里……
终于,我把那馍拧下一块,用手握着嘴吃了。已经好多天,我没有体味过馍是什么滋味了。当那一块馍走进嘴里,碰到我的牙齿时,我身上微微抖了一下。馍像海绵一样吸着口液,我仿佛听见了它吸水时那“”的声响,像撕作业本纸一样又大又脆。赶忙,我把嘴闭得更严些,唯恐那声响走出嘴来。我的嘴是半张半合的,一直半张半合着,没有嚼馍,只用上下牙齿把馍钳起来。白馍的那种半甜半香的味儿把我弄呆了。老师在说:苹果是果品中最富有维生素的一种盛产于北方的果树。我去苹果园偷过苹果,但那苹果都不熟。我从来没有吃过熟苹果。我用舌头去馍上刮了一下,被口液泡软的馍花被舌头卷走了。我冷丁儿感到,馍里有一种苹果味。是一种苹果味,清甜清香混合在一块的气息。我越发不敢去咬那块枣儿大小的白馍了。我的牙齿轻轻地抬了起来。
后悔在那块馍上留下了牙印儿。不消说,那馍上留有很深的牙印……可是,已经晚了,我的牙齿抬起时,馍已经成了糊糊儿,像熟透的柿子汁从我的牙上往下流,慢慢的,就在我的舌头上摊开来,白浓浓糊了一层。我惊呆了,把嘴张得更大,也捂得更严。白馍那甘纯的味儿在我的嘴里滚来滚去,又浓又烈。我屏住呼吸,像钻进水里屏住呼吸一样,唯恐动一下鼻孔,那味儿就会走失一般……天呀,真是的,我感到早几年吃过的白馍无论如何也没有这味儿!在那一瞬间,我就像一个三几岁的饿孩娃,时时刻刻渴望吃到一颗核桃枣子啥儿的,但当核桃枣子啥儿的到了手,就又捧在手里,观赏着,玩耍着,决不舍得吃到肚里去……可是,我到底不是孩娃儿,我没有孩娃们对食欲的抑制力,我终于像鸭子一般伸了一下脖子。舌头上的馍糊滑进了我的肚里。
闭上嘴,又咽一下口水,其实是把嘴里白馍的余味咽进去。这下,我感到嘴里空了。心里也空了。后悔起不该伸那一下脖子。我知道,我再拧下一块馍放进嘴里去是不会有原来那种味道了。于是,我就用舌尖在牙缝间寻找着馍花,寻找着清甜清香的余味,每找到一粒,就慌不迭儿咽进肚里去,一直到实在找不到馍花了,最后用舌头在嘴里洗一遍,又狠狠拧下大于刚才二倍的馍块塞进嘴。老师说:发展果木是发展林业的一种重要形式。我把脖子拉得比刚才更长,那块馍没嚼就吞进了肚里去……
下课了。
我依然捂着嘴。
教室里仅剩下我和雯淑两个人。
“雯淑妹……”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