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十七)

队长说:“连科,吃过大米吗?”

我说:“吃过见娜家半碗。”

他说:“还想吃吗?”

我说:“想。”

队长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壳。

后来我们知道村里也遭了大洪水,各家屋里都是齐腰那么深,猪圈、鸡窝和不结实的房屋都被泡塌了,铁锨、锄把、木凳漂得满街都是。水是上游决了堤口冲进村里的,所以回村叫人来运稻的人始终没回来。那时候,嘴洼的十八亩稻田汪汪洋洋,熟稻棵在水面漂了一层。麻雀在水面叫一阵,终不敢落水啄米,就极留恋地飞走了。偶尔有几只大银鸟飞来叫几声,在嘴洼盘旋一阵,也捞不到啥儿,就朝远处飞去。人们坐在老堤上,骂了半天运稻的人们还不来,就歇气坐着。抢上堤的十余铺熟稻很安详地躺在村人们面前,清淡的稻香未及飘向人们鼻下,就被河风吹散了。太阳那时已经有气无力,像一滴将灭的火烬吊在天上。云很厚,但一片一片,都不是雨云,互不连贯地凝在半空不动。黄洪水已经平静下来,不见涨,也不见落,就那么哗哗地沿堤朝下游奔去,水面上金一块、银一块、铁一块的颜色始终像各色布料一样漂浮。嘴洼已经没有了。人们凄然地坐了半晌,队长就问了我那么几句,末了,就和村人们说,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我们回村吧。

人们说回吧。

大家起来,一道动手把抢出的稻铺按人头一人捆了一捆,也给我和见娜各捆了小狗腰那样个捆儿,就都扛着米稻捆回村了。这是村人们五年的辛劳,五年劳作的收获。我们知道我们肩上的不是稻子,是稻种。人们跟在队长身后走,大家拉成一线,走在杨柳相夹的大堤上。天水在人们脚下畅畅地流着,远远看去,村人们就如踩着天水走路一样。小鸟在树梢上盯着大家伙扛的熟稻馋叫着,有的就跟着人们的脚步从这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它们期望会从我们肩头掉一穗熟稻,可我们一穗也没掉。我和见娜跟在人们最后,我说重吗?她松松肩上那束儿稻子,说不重,你要记住赔我黄莺鸟。我说记住了,肚子真饿。最后告别嘴洼时,我回望一眼,没有看见十八亩嘴洼,只看见没有塌尽的新堤像红带子样漂在大水中。我分出的十九份抓钩打捞的杂物,像黑痣一样在红带上结着。走了一程,我又一次回望,那漂着的红带和黑痣都已经消失了,我只看了茫茫的汪洋黄水。

从天水面刮来的凉风,把我们肩头的稻穗吹得耳环一样摆动。一路上,我和村人们,还有见娜都闻够了大水的腥味和熟稻的香味。快走出大堤时,我和见娜都惊奇地听见,扛稻的人们中间,竟有个哥哥在小声哼唱:“大山砍柴不用刀,大河挑水不用瓢,好姐不要郎开口,只要闪眼动眉毛……”

有人唤:“妈的,遭了大水还唱个屁呀!”

队长从前边回过头:“管他哩,让他唱嘛,黄洪也不能刮得不过日子呀!”

于是那野歌就愈加粗糙地飞起来,飘荡在天水的泥色黄面上。

天塌我顶着

山崩我扛着

地陷我填着

你说我是不是好角色

天塌顶由你

山崩扛由你

地陷填由你

我还咋能不嫁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