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叔伯哥那次的断指流血也和这红色的泥浆一样。
新堤临水一面凸出的坝头都是用石头砌起的,凹进去的堤身全栽了抓地草。这水若晚来一年,那石头都下陷实落了,抓地草也就扎了根须。可洪水适时来了。修坝的时候是夏天,酷烈的太阳烧在村人们的肩背上,他们身上被阳光撕起的脱皮像蝉翼一样透明发亮。新生的皮油纸一般光滑,那上边被木杠和石头割了许多红鲜鲜的印痕。看他们修坝运石,我觉摸就是天塌出一个黑洞,村人们也会用石头去把洞口补砌起来。
一天的晌午,我在河中洗澡,凌清凌清的伊河水如风从身上轻轻揉着流过去。河滩上下除了运石的村人,再就是酷日、烫沙和耷着脑袋的野草。鸟都在树荫下懒得叫了,流水的声音也显得躁闷。只有知了在大堤上不烦地鸣叫。大堤两岸、鹅卵石滩、十八亩嘴洼、筑桥工地,到处都是知了那炽白炙人的叫声。村人们到对岸伏牛山上开山放炮,把那牛腰、猪肚似的青石运过来,大的三五人抬,小的独个儿肩扛。他们的腰上都扎了力绳,每走一步都把肋骨掀起极高。我看着爹们一行十几人,每人肩上都压着一块牛腰青石,像一个驼队从伏牛山下摇过来,一晃一晃,每人的两只胳膊都卡在扎腰力绳上,并不用手去扶那肩上的石头。而那石头却像山一样平稳地在空中微微晃着。他们的头被石头盖住了,腰是半弓,从我面前过去时,我认不出谁是哪一个,只觉摸出一座座山头缓缓地朝水坝移过去,从很老的大山中走下来,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充满了气力,都能牵动一辆大车;觉摸到这野牛有一天会把对面的伏牛山驮过来,放在大堤坝头的位置上;觉摸到在这群野牛面前,天塌、地陷、山崩、大火、狂水,无论有了什么景况,都不是可怕的情事。
到水坝边上,他们按石匠指定的位置,肩头一歪,大青石就从肩上掀下来。地面被那青石砸得抖动。而他们肩上,是草青的死色,石头落下了,压下的井坑却久久不能弹起,直到过去半晌,那青色才会渐渐转为红鲜鲜的颜色,仿佛立马血就要从肩上喷出来。
我想,村民们其实都是野人,只有野人才有移山动地的气量。
最后一个卸驮石的是我叔伯哥。那年他十八周岁。十八岁是一个很嫩的年龄,就如开春后钻出土的黄芽。他咬着牙齿把牛腰石驮到坝头,石匠说放下吧,那石头就滑了下来,随即,他就把右脚从石边抽出来,提在半空,用双手握着。血从他手缝一滴接一滴珠子般滚下,在阳光中闪出耀眼的亮色。
村人们立马围上去。
“出事了?”
“砸了脚。”
“咋样?”
“乱流血,不痛。”
队长过去,从我叔伯哥手里接过他的脚,就见他的大脚趾头不见了,那儿如被折断的树枝、皮骨、杈杈。
叔伯哥的脸白一下:“我趾头掉了?”
队长说我爹:“你把他背回去。”
叔伯哥说:“你们接着扛吧,我能走。”
可他不能走。
爹背着叔伯哥。哥自己用手死命捂着断趾不让血流。走时,他回过头来瞅瞅人群,说我不能和你们一道背山了……
村人们没人接话。队长大声说。我们走吧,接着去扛。
我跟在爹和哥的身后,他们都一路默默,走得很快,直到半途,哥才问还能背动吗?爹说山都背了,哪欠你。然后他们就不再言语。血在大堤上流成一线。叔伯哥的脸越来越白,汗落雨似的浇在爹的肩上,后来哥就把头软软搁在了爹的肩上。
我说爹,哥昏了。爹就跑起来。可快跑出大堤柳巷时,他又慢慢抬起头,问爹说,二伯,你吃过大米吗?
爹慢下脚步,说没有。
又问:“嘴洼能整出稻田?”
爹说:“能,就怕以后发洪水。”
到这儿,哥就很重地把头跌在了爹的背上,捏脚的手也松开了,血像水渠一样流。我忙上前捏住叔伯哥的断趾。他的血又粘又稠,像是洪水中红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