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二)

我的身后是一片安静的天地。阳光从云缝扫出来,把云块边染成红黄的颜色。伊河水在阳光下哗哇哗哇地流动,云在水中成了冲不走的油彩。河水两边,是两滩望不到尽头的鹅卵石,一个挨着一个,白的、红的、紫的、黑的……在脚手架上望着,仿佛是两张大席上晒的青花豆。鹅卵石滩两边,是两条古老的大堤,堤上的柳树、杨树交错着,把大堤深掩起来。堤如青龙,蜿蜒地从上游伸来,朝下游伸去,将伊河和卵石滩夹在中间。所有的杨树都在太阳下泛成一个大的光球,被白色的树干高高地举在空中,就像飘着飘着冷丁儿停在空中不动的团团白雾。

就在那雾团儿下,是我要给你说的稻田和我的祖辈村人们。这是秋天,不消说,谁都经过秋天,都说秋天是好的季节,粮食是在秋天进仓的,鲜果是在秋天成熟的,可洪水也是在秋天降下的。在那伊河下游,老堤朝西弓了一个嘴唇弯,村里人对着嘴唇弯修了一道嘴唇堤,这就在大天下、河滩上晒着一个大嘴洼。嘴洼像大地问天张开的口,天不作答,口就永远不合拢了。眼下,那嘴洼里是十八亩的稻田。熟稻撮儿撮儿在田里立着,在空中散开,蓬蓬松松一片,像结在地面上的十八亩金色大网。这是伊河岸上的第一块稻田,也是伊河岸人家的第一季收成。有了这十八亩熟稻,似乎整个伊河秋天的水藻气息淡薄了,鱼腥气息稀疏了,空气中的熟稻香味弥漫在伊河岸上。我在脚手架上转过身子,就闻到了浓郁的稻香,看见村人们在嘴洼里收割稻子起伏的肩膀。他们排成一行,全都脱掉了布衫,红铜色、门板样的肩膀列排起来,仿佛是一道用夯擂过的寨墙,在从云缝扫出的日光下,闪出一道赤色的光亮。金色的阳光,金色的稻子,含着赤亮的肩背,就像一排脱光了衣服的奇人躺在一张金床上,盖着无边宽大绒厚透亮的金被子。他们站起来的时候,都要伸个懒腰,把胳膊扬在空中,举着镰刀,像要站起把太阳割掉一块。可他们不知道,洪水从他们背后来了,洪水就是为了扫去稻田和收成才隆隆卷来的。他们的劳作在洪水下,会成为无边沙地中的一块儿泥沙。

洪水来了,可他们还一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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