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第二十三章(11)

 

日子像倒流的水样缓缓慢慢过去了一天又一天,连老牛和鸡羊的叫声都被压抑成喘息时,除了司马蓝每天抽空到山梁上坐着朝官道的远处痴痴呆呆望一阵。村里却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平平静静一如缸里的水,唯一发生变化的是司马蓝的头发。半月后人们在门口吃饭的当儿,司马蓝从山梁上走下来,人们未及躲开,站起来欲和他说些啥儿时,就都发现司马蓝,在半月之间,头发竟花花搭搭霜白了。人们心头哐当一震,就都看见──

司马蓝老了。

半月之间便老了。脸上老人那种苍色像云一样重重叠叠,皱纹在眼角、嘴角如枯树老枝一样深刻着。从远处看他的头时,仿佛是一大团脏了的棉花悬在半空里,及至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一团棉花,而是一个老人的头呢。气候中有了些微的寒意,秋天已经深如峡谷。司马蓝从人们面前过去时,仿佛谁都欠他什么一样,皆都端着饭碗毕恭毕敬站将起来,然他和谁都不再说话,谁都不看一眼。他总是悲哀地沉默着那张哗啦瘦下的脸,从人们面前默默走来,又默默走去。

之后,人们就每天看到他独自到梁上寂站一会儿,又独自寂寞地走回。

终于又开口说话,是在又过了半月之后,那一天从梁的那头摇摇地走回一个人来,背了行李,迟迟缓缓,以为是做生意回来的村人,他半喜半哀地迎了上去,到村口看见却是从镇上回来的杜柏,两个人远远望着,彼此一言不发,待要分手时,杜柏扭回头来,说你不用每天在梁上看了,他说村人们在城里做生意疯啦,皮子也卖疯啦,都搭个草棚住在教火院后边卖皮,谁回来和你修渠?

他眯着眼睛看看杜柏。

杜柏说外面的世道变了,地都分了几年。放开了,你不分地,不让人做生意,谁还愿意修渠?说都是卖人皮的钱呢,你让拿出来充公修渠谁干?谁家都想把草房翻盖成瓦房谁家都愿意闺女出门有陪嫁,孩娃娶了有彩礼,离开人世了有副好棺材。说做生意钱像水样流来,你还等谁给你修渠?杜柏有些伤感,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后,又说你我都无愧村落了,我杜柏逢着上边就缠磨人家说把三姓村搬迁走,后来说到一个县长那儿,县长在全县所有的新老地图上找不到三姓村,却在邻县的地图上找到了一个芝麻点儿,说三姓村在这呀,县里想搬迁怕还没有这个权力呢,说三姓村到底归哪个县、乡还没弄清哩。话到这儿,杜柏停下来,瞟一会司马蓝,又说要咱村真的不归眼下这县、乡管,我这个干部还不知作数不作数。

司马蓝说:“日他祖宗,要耙耧山上有矿,有个金矿,你看三个县不争着管我们才怪呢。”

就都不言不语了,彼此相望着。村街上没有别人,只有身后的炊烟一缕一缕,有两个男人,在日光中晒着两条化脓的大腿,像晒着腿上的一片泥浆。说到这儿,司马蓝扭过目光,望望那晒腿的男人,把目光转过来搁在杜柏的行李上,痴痴看了一会儿,杜柏就先自苦笑了一下,说:

“咱在镇上没有关系,我还没转干就被打发回来做了乡里派住村里的联络员哩,要我半个月二十天,必须先把地、牛、耕具分到各户呢。”

司马蓝盯着杜柏:“啥都分了,人心散了,灵隐渠咋办?”

杜柏说:“随后再说。”

司马蓝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日你娘哩杜柏,村里哪样儿事大?你回村分这分那,分散了人心,碍阻了我修灵隐渠,我没有法儿治你杜柏,可我有法儿整治你妹子竹翠。”

杜柏的目光在司马蓝脸上变得茫茫无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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