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第十五章(3)

 

她横躺在床铺上,穿了日常穿的青素的布衫儿,没有穿裤子,只穿了件薄亮的粉裤衩,两条腿搭在床下,如吊着的两个秋后青黄的长丝瓜。她的上身仰躺着,头靠近床里的墙边下,双眼直怔地睁着,死死地盯看着枕头边上的一样东西。那东西是打开来的一块旧红布,旧红布里有一块黑蓝布,蓝布里有一块褪色发脆的门帘纸,纸里一清二白地躺着一根枯腐灰白的男人的头发或胡子。她似乎是为了挣着身子看那胡子或头发死了的,死了的眼里的白光还和那根枯腐的白色接连着。司马蓝的目光碰着那根枯腐的白色时,他身上不静不动地一个震颤,人也如死了一样,呼吸停下了。时间声急响烈地从他四周流过去。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目光从那根枯腐上移开了。他想动手把那根枯腐包起来,可却立着没有动一下。他开始把目光地动山摇地朝着别处移,他看见她的下身,那曾是雪白如粉如今却呈出菜青的两条大腿间,粉色诱人的薄裤衩儿被她用那把寒寒的剪子从正面用力扎下了五六剪、七八剪,甚或是十几、二十剪。那裤衩的前部已经成了一团红蜂窝,从蜂窝口漫出来的肉和血浆在她的两腿间枯蔫的牡丹一样烂漫着。有一股怪异的臭味,从她的腿间生出来,几丝几股地朝着屋外流。顺着她的两腿流下的血,一半浸在床铺蓝色太平洋图案的单子上,一半流在床前地上结成了一片深红的饼。一层苍蝇、蚊子正在那饼上叮吸出嘹亮的吱吱声。司马蓝站在门帘下,有几只苍蝇、蚊子看见他,便飞将起来,落到蓝四十的腿间歇息了。这一会他也如站着死了样,只是手抖和灯光的摇晃,才使他知道他还活在四十的这间屋子里。屋子里的沉静厚得如同城墙或山脉,挤压得他身子和心都干瘪成了一张纸,使他的呼吸仿佛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停止了。他看见灯光下有一种殷红、怪异的气味在铺散,铺散开后又聚拢。那怪异、殷红的血气撕着他的嗓子到喉咙深处挤成团儿堵住不再流动了,使他喉间如又有了年初的喉堵症,又干又涩透不了一口气。在昏红的灯光里,他看见那气味半青半紫从门缝和房沿下朝着屋外的夜空挤,犹如山梁下窝的一壑风儿要朝山梁以外扑。他把目光从那气味上拽回来,生生涩涩地看着她的两腿间,看着搭在她腿上的手和松开挂在手指上的剪,慢慢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声动山河,把屋里的沉静踢得一皱一折。蚊蝇被他惊飞了。屋子里飞满了苍蝇的绿亮和蚊子的白肚子,嗡嗡声褐色一片。他到床前时,那些苍蝇都落到了墙壁上,只还有那只又大又绿的仍在四十的眼珠上转。司马蓝伸了一下手,在她眼前扇一下,绿苍蝇不情愿地飞落到了床腿上。可她的眼,依旧泛着无光的白眼珠,死盯着房上的哪根椽。他知道,她压根儿死过了。她身上的寒气如风口一样吹着他。再低头望她的两腿间,把头凑到几寸近,他听见了她腿间的黑臭和赤红的中药气息泾渭分明地汩汩响。他看见她腿间碎烂的血肉中,有星星点点动着的白粒儿和六弟媳妇在六弟身上用草棒拨的米粒一模样。他闻到那怪异的臭味就是来自于那些白粒儿,望见那白色的豆粒时,他不惊不异,木木然然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时间也死了,如干涸的河样流动消失了,他就那么呆一会。他就那么呆了岁岁月月之后,开始动手把她的裤衩拉开来。那裤衩是一种浅蓝色,血在蓝色上成了凝重的黑。黑色的裤衩从她身上剥离时,发出了树皮被从树身揭下的滋啦声。待那声音过后,他仔细又仔细地看清了她腿间的裤衩下,长满的白粒如同一盘开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他盯着那一盆白花朵,终于便明了——

她这次卖肉的营生,得了不可治的妇女病。

她是每天都用半盆中药水在洗她的下身哩。

用力稳住自己,司马蓝从屋里退出来,到院里吸了一口清新,抬头看看薄明淡暗的夜,再扭头看炊房门口的一堆中药渣儿时,他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声音又响又亮,然后自己听着那薄冰样的耳光铺在秋夜间,又悠长地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把灯放在地上,在盆边的凳上软软坐下来,稍瞬间又猛地起身走进屋,把蓝四十的两条腿扶到床上去,将那条染红的蓝色太平洋床单拉下来扔在地上,把她用被子盖了,他又重新回到院落坐在盆边上。

星稀光疏。院落里朦朦胧胧。从东边过来的夜风里有晚秋的寒意。村头灵场上的人群不知散了还是聚着。依然没有哭声,却也没了说笑。寂静中突然响起了响器班的音乐。他们吃了,也歇了,到了夜深时候,该他们吹打起来,帮着村人驱走瞌睡守灵了,奏起来的乐声,由缓到急,由轻到重,由悲到喜,就仿佛河水从上游的沙地流到了下游的溪石涧缝,苦哀干涩的流淌之后,越发显出欢快的节奏,丁丁咚咚,潺潺缓缓,一点一滴,一河一世都为了舒畅的美。最后一连几曲都是婚嫁时才吹的《百鸟朝凤》《鹊桥相会》和《儿女约》《步步高》《赶集去》啥儿的民间闹调,听起来宛若整个耙耧山脉的村村户户,男人都在迎娶,女人都在嫁去,山野上,天空里、林间、草地和墙角门缝,砖后瓦下,无处不是民间乐声的美欢。树叶在乐声中晃晃悠悠睡着去了,花草在这乐声中除了它鼻息的响声,在大地上得如没了自己的生命;夜莺和虫鸣,在乐声中也都如在戏台下观看一样静在枝间檐下,一道山脉,整个人世,都浸透了这悠然潮湿的葬乐。三姓村的上空,丁当流动着这有史以来从未如此流动过的欢闹中,突然夹杂的几声锣鼓,像流动着被女人孩娃撩泼的水。这当儿,村街上又响起了朝灵场赶去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如静夜中一叶一叶盛开的白色的花瓣。司马蓝听着那脚音,听着那欢庆的乐音,心里慢慢的平静而又空荡起来,宛若满沟满壑的碎石沙土,柴草杂乱,都被那河水似的葬乐冲洗去了,留下的是干净的河床和河两岸崖上的荆树风景,一切都显得自自然然,又结结实实,随随便便,又恰到好处,只是一个人独自处在河边或崖下的时候,会感到有些空旷和寂寞,单调和虚空。司马蓝把身子朝后微微地斜了一下,凳子在他身下和他私语了一阵啥儿,仿佛听懂了一样,仰头望着天空,望着一群星星中的一粒,他想到了明天就是他四十岁的生日,由此及彼,想到他活在世上后半辈子就要死死活活同竹翠过在一起时,忽然觉得心里又有些枯草败枝的烦乱,如那刚刚清静的内心由竹翠堆进去了一蓬又一蓬的枝丫草棒,且因为竹翠的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愈来愈杂,愈来愈大,终于就从他的心里挤拥到了喉间,使喉咙上下,有些微的刺痒,随后那刺痒就变成了干裂,和土地在日光下酷晒一样。他闻到了喉咙里青黑的烟味,先是烧燎,后是灼痛,再到后来就仿佛那儿燃烧起来。他想喝水。他咽了一口吐沫,那吐沫未到喉底就干在了路途。把身子朝前倾了一下,把舌头压在了下牙上,用了几下力,还是没能从舌尖和牙缝中挤出一丝湿润,他就把头扭向四十上房的门口,死死盯着门框里的一团漆黑。

他说,四十,快给我端一碗水喝。

院内静如墓地,只有欢快的铜色的唢呐声,越墙过来在院子里响来响去。

他是果真看见了四十,一如往日的穿着,一如往日的步态,在屋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转身朝里间屋里走了。他想起他小的时候,经常在坟地能看见那些死过的人依然活着在坟地里晒暖,在麦地里看见死过的男人割麦擦汗,在村头看见死过的女人纳鞋说笑。后来随着年龄增大,这些看见都烟消云散。可是眼下,这一切都又来到了眼前。他没有一丝惊怕,只是有一层淡淡的惊奇,仿佛丢了几十年的一样东西忽然又再现到了眼前。他看着走进里屋的四十,又大声地说,给我端碗水喝呀,四十。这样说着,四十就从他的视线闪进了界墙的门里。他隐隐听见了四十说了句啥,好像说饭盖在锅里,菜扣在碗里,渴了案板上的盆里有消热的豆汤。他跟着她飘忽不定的声音站起来,院子里的葬乐依然汩汩潺潺,星光在那音乐上细雨样洒了一层。在乐声中立了片刻,他端着油灯朝灶房走去,在案板下拿出一个碗,伸到缸口舀了一碗水,喝了几口,那喉咙的干渴就悄悄退了。从灶房出来,他又一次看见四十立在门口,唤他到她屋里,似乎还说下半夜了,你该睡了,干了一天活躺在床上睡吧。又仿佛是说在灵隐渠上死死活活半年,未曾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立马水就通了,你还不抓紧进屋睡呀。他真的有些瞌睡,她的话接续上了他缺极的睡眠,使他听见他眼皮下沉的声音比麦场上的葬乐还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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