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第十二章(3)

 

“喉咙一疼就死了,二七都过啦。”

蓝四十便不再说啥,死盯着杜柏说话的嘴,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然杜柏却又说本来死了该给你说一声,可想到你们姐妹生前老死不相往来,就没有告诉你。又说她也到了这个年龄,三十六也算高寿了,你也不要太伤心。话到这儿,蓝四十忽然软软地顺着门框滑下来,瘫坐在门槛儿上,泪水丁丁冬冬落着,说杜柏呀杜柏,我蓝四十有哪儿对不住你,生前我们姐妹不和好,她死了你还不让我和她见一面。又说可怜的三九妹子呀,灵隐渠立马就要修好了,你再多活一年半年就喝到了灵隐水,就活过了四十岁,就活到五十、六十了,你为啥就这样命苦呢,为啥这样短命呢?你死了我就等于白去九都做了那丢脸的人肉生意呀。她说话像喃喃自语,又如面对着妹子独然叙说,说三九呀,我四十一辈子给咱蓝家丢尽了脸,可我还活着你咋就走了哩?为啥儿不让我死了你活着?为啥儿不趁我还在世再去九都再做一次人肉营生,把你送到县医院做个手术哩?这样说着,四十的目光从杜柏身上移开来,望着远处的哪儿,眼里的泪水慢慢断流了,眼白却渐渐大起来,呆起来,连嘴唇都渐渐地由青转黑,继而成了紫蓝色,她也就瘫在地上,不言不语了。

杜柏看看倒在地上的蓝四十,不慌不忙把她拖出大门,放在院墙角的风口上,又不慌不忙用手去掐她的人中穴,去掐她的太阳穴,待脸上的几个穴位都留下红殷殷的指甲痕儿时,四十的眼白就退了,人像疲累了一天,躺着睡了一觉,慢慢睁开眼,把目光落到还在掐着她虎口穴的杜柏脸上去。

杜柏说:“你醒了?玉蜀黍该锄啦,不能荒了一季粮食哩。想你妹了就去坟上看一看。她也值了,棺材是一寸半厚的板,棺挡是三块合成的柏木挡,我死了还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棺材呢。我爹一辈子就想一副好棺材,终了还是席卷了。”待四十从地上坐起来,他说司马蓝领人在工地上没黑没白地干,不定秋后冬前村里就要命通①呢。命通了,司马蓝就该从渠上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当我妹的家让你们一起合铺儿。

杜柏对四十说了许多话。说了许多四十只接了一句:“我妹死前说啥了?”杜柏说,她死前说的话不能说哟,我都没想到她死前交代我说,她想让孩娃杜流当个村干部,说有一天司马蓝不干了,由杜流接了村长主持村里的事。杜柏说,四十,你说你妹妹咋有这样的心事呢?

说完这些杜柏就走了。

几天后四十到父亲蓝百岁和母亲梅梅的坟上呆了大半天,无休无止地看着那墓堆,没人知道她在那荒野的坟前想了啥,是对父母一生的回忆,还是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是对村落的零碎的思索,还是对人世的一些看法。总之,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坟上静伫默立。随后又到大姐蓝九十、二姐蓝八十、三姐蓝七十、四姐蓝五十的坟上站了站,暮黑时到小妹蓝三九的坟头了。杜家坟地在村西一面山坡上,夕阳斜照,坟地上流着血红,一片馍头似的墓堆,依着辈分错落,每个墓上都有蒿草、蓑草和狗尾巴草,而坟堆间的空地上,茅草山山海海,云雾浓浓,常有一两只野兔或黄鼠狼把洞打进墓内,洞口就留在茅草间。四野的玉蜀黍地,翻腾着青绿绿的嫩玉米的腥气,日光把那腥气照得闪光发亮,笼罩在山梁上。静得很,青稞气息的流动声如水样潺缓。蓝四十就立在这潺缓中,呆在孤零零的一个新坟前,有蚂蚱跳在坟头上,还有一只蝈蝈在一棵小枣树上叫,欢欢乐乐流畅不止。望着妹妹蓝三九的坟,蓝四十脸上凝了硬的木灰色,如一层几千年未曾垦过的山梁地。

三九妹,四十说,我给咱蓝家丢了脸。

有一个悠悠的声音凉阴阴地传过来,说你是白做了那场人肉生意。

——我知道你至死都不肯认我这个姐。

——我死了也好,早死早宁哩,用不着睁眼看你一辈子和猪没二样。

——妹,我已经有了报应喽。

——那你就死吧,我在这边等着你。除非你死了才算是蓝家的人,才算是我的姐。

——可我死了司马蓝咋办?他是为了我才去修渠的,我答应过他修渠回来我就和他过日子。我一辈子就想把我的身子给了他,想和他合铺过日子,想为他生一个男孩娃,为他烧饭,为他洗锅洗碗,为他端洗脸水,倒洗脚水。只要夜里能和他睡在一张床铺上,和他枕着一个枕头睡,我连当牛做马都愿意。

——你还是猪。还是破鞋是婊子是肉王,你蓝四十至死都不配做我蓝三九的姐。

四十不再说话了。她两眼迷蒙,脸上硬下的苍白被三九的话打得哆哆嗦嗦,仿佛青皮鞭子噼噼啪啪抽打在她脸上。落日的红水哗地一下泼过来,从她脸上溅下去,坟地立马就成血浆了。她木然地立着,听见脚步声,船桨一样荡过来,没有抬头,可有一个瘦嶙嶙的身影横三竖四的挤进了她的视野里。

是司马蓝的女人杜竹翠。

杜竹翠过冬泛青的竹子样栽在她的眼皮下,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光芒,如若不是额门上沟壑一样的皱纹,也许那儿是一块好地呢。

她望着蓝四十,两眼眯成了一条线。

“我哥说你来坟地了。”她说,“三九有儿有女,也熬成了婆婆,死了你也不必太伤心。”

她说:“司马鹿回村拉粮食说剩下的十几里渠挖了一半哩,村里人快要命通了,是三九她没有饮水长寿的命。”

她说:“我来给你说一件事。我知道我拦不住司马蓝修完渠和你合铺儿,他走时想和你合铺眼都急绿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被你迷得没有魂儿了。没有魂儿眼珠才是绿颜色。”往前走了一步,她停顿一下说:“我杜竹翠其实也是知情达理的人,只要渠修通,只要我真的吃了那水不得喉咙病,只要我能活个四十、五十岁,我愿意和司马蓝分开过,成全你和他。”

“今儿我才知道活着有多好。我生了藤、葛、蔓三个女孩娃,先前从来不知道做女人也有那么快活的事,直到司马蓝去修渠的前几天我才知道了,才明白女人为啥儿要厚着脸皮养男人。”

她说:“我先前真是白活了。”

又说:“你们两个合了铺,我想让司马蓝每半月十天回我那儿住一夜。我先前白活了,眼下又怕活着守空房。我只要他半月和我一次就行了,我不管我哥给你说了啥,他管不了我的事。他想让杜流当村长那不管我的事,我只要你答应让司马蓝每隔半月回家住一夜,别忘了我也是他的女人就行了。我再也不会骂你肉王了。我长得丑,又老了,要和你一样俊俏,我也愿意当肉王,想通了当肉王是咱女人的福。”她说:“只要你和司马蓝保证我能活到四十、五十岁,每隔半月让他回家和我住一夜,我从路中央让开让你们俩走进一个屋。”

说完,她脸上飞着几分轻松,犹如几枚蝴蝶在她面颊上飘落着。

蓝四十一直静静听着她的话,待她说完了,和啥儿也没听见一样,半旋过身子,乜着瞧了她,想说啥儿却只用舌头在唇上舔了一下,从她和三九的坟间走去了。竹翠看四十没有言语,把身子侧一下让四十走过去,又目追着她的影儿吼:

“要是我命堵②了,活不过四十、五十岁,你又不让他半月回一次家,你俩就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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