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们就走了。踏进耙耧山脉三月间的光色里,把自己溶在无边的山梁上。通往山外的道路,被日光暖和着,地面上凸出的北方丘陵特有的褐黄间白的料礓石,被几天前用水冲出半个身子来,在她们脚下硌着鞋底和脚心,熟麦粒般一颗挤着一颗,就把他们送到了镇上的乡村汽车上。暮黑时分,到了县城,在最便宜的旅店宿了一夜,来日乘长途客车,走进了人肉营生中。她们是在九都火车站西的一个名为金谷老园的地方租下了一间平房开始她们的营生的。金谷老园的那个地方曾经是乡村,火车站的西迁忽然使这儿繁华了。乡村模样在转眼之间没有了,楼房拔地而起,鳞次着朝远处漫延。当初那些有宅院的人们,倾囊盖起自家与九都匹配的楼房。临街的门面房子,多为商店或餐馆,不临的就出租给进城营生的乡下人。卖菜的、做工的、收购废旧的、贩卖水果的和米面换粗粮的,逃避政府啥儿的乡下人,全都在这条向阳二号大街上。向阳二号大街是九都里的一个乡村呢。蓝四十住的是九号院,这是她往日营生时的老房东。
坐了一天的长途公共汽车,问了几次路,终于就找到向阳二号大街了。她们在大街上东张西望,藤的眼珠滚动的声音落在街上的店铺、人流和红红绿绿的发廊上,像这新春的红芽绿叶跌落在滚烫的铁板上,走了一段路她就觉得眼被刺疼了,新奇和胆怯在她身上冲冲荡荡。她左看看,右看看,紧紧地跟在蓝四十的身后,到九号院落时,她说姑,我们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四十便捏了一下她的手,把她后边要说的话捏回肚里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从两层的楼上走下来,说,你们找谁?蓝四十说,你不认识我了?我叫四十呀。
便租下房子了,开始了她们的营生。四十到这个院落就和到她几年不曾回去的家一样,房东一愣就认出了她是谁,就一脸暖笑说房子涨价了,说你几年不出门,外面的世界连针和扣儿都涨价,你们的那种营生更是海价了。收拾了房子,铺了床铺,生了炉子,借了房东的锅碗,买些油盐酱醋,吃了夜饭,藤要出门看繁华,四十便把她引到火车站,挤在车水马龙的广场上,告诉她九都东西南北和耙耧山脉的东西南北不一样,家里那儿的东在九都就是南,家里的北方在九都才是东。又说火车站、汽车站原来并不在一起,是后来修到一起了,还说这种营生最忌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反而叫人心疑。大大方方,如乘车找人一样,谁见了都不怀疑她们是来车站找男人。司马藤听得点滴不漏,感激的目光又明又亮,在四十身上扫来扫去,宛若她是终于看到四十身上的不凡了。夜间的火车站,灯火自然通明,自然亮如白昼,只是每个人的脸都泛着死时的青。藤说他们的脸咋了?四十说不咋儿,就是这个色。藤说他们说话听不懂,四十说一回生二回熟,过几天你就听懂了。
她们从广场的东侧走到西,从一个高楼的酒楼下,走到一个如同镇上烩面馆的小饭店,最后又从汽车站回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哪儿人多她们就往哪儿走。司马藤怕丢一样拉着四十的胳膊问,一次能挣多少钱?她就小声小语地爬在藤的耳上,说十年前是一次十块钱,如今啥都涨价了,不知道价格了。藤就不知可否地立下来,说那你到底要多少?她说,你小声点儿,能要多少要多少,五十块,一百块的你尽管要。
藤就忽然立住了:
“姑,敢要这么贵?”
四十微微怔一下,冷丁儿就笑了,
“你问的和我第一次问的一个样,我第一次跟着杜家的香叶来做这生意问的也是这个话。”
她们开开心心地边说边走,从候车室又到广场对面的宾馆前,蓝四十爬到藤的耳朵上说最好的生意是在宾馆里,住宾馆的都是有钱人,床又软又能洗上澡,还有电视看。说你没见过电视吧?电视和电影一模一样儿,又啊一下说想起来你连电影还没看过哩,有空了我领你去看一场电影,电影上的都和真的一模样,在一块布上能走能跑能说话。藤就说,我看过电影了,爹去教火院卖皮时领着我们看过电影了。说在百货大楼看过电视了,电视比电影小得多。然后她们就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又回到了夜深人静的九号院。
藤一夜没睡。
藤一夜都为都市的繁华和接客的事情激动着,红灿灿的诱惑和黑洞洞的害怕,把她浑身的血液鼓荡得汩汩潺潺。这是一个前后有房的小院落,前排两间房租给了从安徽淮河滩上来的一家人,他们收酒瓶,收玻璃,收纸箱,收报纸,还收人家吃剩的饭和菜。那两间房一间是他们收购的门面,一间塞了他们一家的人生。后排就是房东和她们。蓝四十躺在床上,和藤说了许多生意行当上体己的温暖的话,后来略略翻了几下身子也就睡着了。藤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从窗帘缝里挤过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如一条薄亮的带子从她脸上拂过去。夜静奇异,能听到一片月光在她脸上的移动声,如一张白色的棉纸从床的这头往那头飘。想到明天——白天或是夜里,就要有一个素面男人,来到这间屋里,在四十睡的床上或她的床上,伏在她四十姑的身上时,她自己的身子便慢慢热燥起来,透不过气儿,仿佛有人已经压到了她的花蕾初绽的身子上。她有些害怕,又有些迫不及待,希望那一时刻早些来到,又恐惧那一刻果然哐的一声降到眼前。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身子在被窝里抽动不安。她用手去她的胸间摸了一把,她感到她的一对小乳忽然膨胀起来,硬得如蒸熟了面却未开的两团热馍,且隐约的疼痛也在那乳房里蠕动。于是,她出了一身汗,把头蒙住睡着了。
她正和衣睡得香甜时候,蓝四十把她摇晃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一棒日光从她的床头打在她的眼上。她翻身坐了起来,眯着惺忪的睡眼,又看见自门口泄进来的黄灿灿的一大块光亮,把整个屋子全都晒得透明了。
“快起来,”蓝四十有些慌乱地说,“你起来站到院子里,有人来时就大声咳一下。”
她猛然灵醒过来,梦里的一切都如期而至了。忙不迭儿从床上爬起,不等她穿好衣裳,四十就把她的被子草草地叠在床里。藤从屋里揉着眼睛走出来,果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院里,三十岁,或者四十岁,年龄界限和她还未睡醒一样模糊着。他手里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皮箱,斜她一眼便急切切地就进去了。
直到这一刻,司马藤的心一缩,如一个打满水的褐红木桶从进口断了井绳,急速地落往井下了。她终于明白,四十姑开始接客了。开始做男人女人的那样事情了。她木木呆呆立在院子里。太阳从楼房的一角切过来,墙影、楼影黑暗了半个院落地。房东不知哪去了,前房的一家也都不在了,大门是虚虚掩上的,从门缝可以瞅望见街上的行人和汽车的南来北往。嘈杂塞满一世界。路面的柏油在日光中黑亮亮有一股焦黄色的煳味。汽油的气息浅红地在街上飘散着,越过青砖院墙飞到这安静下来的院落里。也直到这一刻,藤才看清,这院落的前房、后房都是两层楼,二楼的房子全都锁上了。院子不大,水泥地光滑平整,一棵桐树碗样粗细生长在砖砌的树池里,有个自来水管在树下一年四季滴滴答答响。墙根下有几盆花,根深叶茂,呈出青绿,有一蕾红色包儿隐含在枝叶间。盯着那几盆花,她没有一盆能叫出名儿的,她想这也就是城市人的院落了,水泥地,几盆叫不上名的花和一个水龙头。司马藤默默茫茫地立在院子里,她想沿着这院落想下去,以躲开屋里发生的桃红色的事,可屋里的说话声夏天的飞虫样撞着她的耳朵,硬往她的心里钻。于是,她的思路断停了,不得不平心静气地听着那撩拨人心的说话声。
男人说:“这儿太脏啦。”
四十说:“我们刚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哩。”
男人说:“这么脏,叫人恶心,你得再便宜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