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蓝家住在村前的一棵皂角树下,三间麦秆草房,两间山白草苫厢,和一院桐树,院子里放一把罗圈椅,盛了一院黄朗朗的日光,还有在院墙下拱土的猪。他坐在萝圈椅上,椅边放了一碗炙黄芪草药汤,晒着暖儿,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和死了一模一样。有两只蝇子从他家的茅厕飞出来,落在他的脸上,就像落在晾在日光下的一张洗锅布上。
砰砰啪啪之间,司马蓝人就瘦将下来,脱掉棉衣,穿上单薄的夹袄犹如一根弯了的扁担。杜柏领着鹿、虎去县城的教火院卖腿皮已经走了整八天,照理五天六天都该返回来,可他们这一去岁岁月月的。这几天,司马蓝吃过早饭就在椅子上坐着等他们,等急了就到村口去,不时地朝梁道张望着。村人说村长,鹿、虎还没回?他说我不是等他们。村人说下决心住院了?他说都是鹿和虎做弟兄的情意,这喉病自古村里有人好过吗
?除了上两辈的杜拐子,再往后的下两辈还有人活过了四十岁?他刀瘦病黄的脸上,挂满了轻描淡写,仿佛对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轻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可一旦有人从梁路上走过,明明知道那不是鹿、虎和杜柏,他却也要死死盯着,直到那人由近至远,消失了身影,才肯悠长地叹着气儿把目光无力地缩回。
这一天,他又从村口信步到了梁上,望见远远走来几人,近了时才看清是去县城倒卖药材的别村人家,是一些素昧平生的过路陌人,挑着担子,提着行李,说说笑笑走来。他看着人家从他身边走过时一言不发,待人家远去以后又大声把人家吆喝下来,追上去说你们在县城见没见鹿、虎和杜柏?人家问谁是鹿、虎和杜柏?他说鹿、虎是我兄弟,杜柏是我妻哥,他们去教火院卖腿皮让我去县医院做手术。那一群人便盯着他审视一阵子,说你不是疯子吧,我们知道你兄弟妻哥是谁呀。说着人家就走了,留下他痴痴地立在山梁上,想到自己是一村之长,竟有这样怕死的失态窘境,哑然笑了一声,泪就涌满了眼眶。默默沉沉呆了一会儿,转身要回村里时,看见蓝四十立在自己身后。
她依然穿了那件红毛衣,穿了有裤纹的银灰色的直筒裤,脖子围了浅绿的方围巾,脸上深含了一层灰蒙蒙的凄楚,扶锄低头立着,要往自家后梁的小麦田里去锄地,看见他朝她走来时,她扛起锄就往梁下去了,他便叫住她,歉疚地大声说,我快死了哩,这些日子没有去看你。立在田边的小路上,将背留给他,她既不转身,也不说话。他走到她的背后,又把嗓门提高些,说是真的,四十,我真的活不了几天啦。她却说谁能挡了死呀,死就死了嘛,你活三十九,也算高寿了。这样头也不回,含冰带霜地说了,她便径直往梁下去了。
他在原处立了一会,跟着她往她家田里走去。
她锄她的小麦,他就坐在她的地头上。冬末的最后一丝寒意已经不见了,日头黄饼样悬在头顶。山脉间如牛群背样起伏不止的梁梁岭岭,都在日光中泛出褐茶色的光芒。空旷的田野里很少有人在劳作啥儿。这是刚刚踏岭锄麦的季节,许多人家都还在初春的闲日里慵懒。四野只有司马蓝和蓝四十,她锄着小麦,不时捡起锄出的石头、瓦片扔到沟里,从那沟里发出岑寂黄亮的声响。司马蓝则坐在田头的一块石上,晒着暖儿,盯着她的锄起锄落,待她锄到他的面前时,他说你得在田头砌一道防水沟,不然雨一来水会从麦地里过去,又说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是你,不放心的也是你。然后她就锄着小麦返身往远处走去,土红色的嚓嚓声,均匀地响在她的锄下,停顿片刻,又朝田的四周弥散。
而他便把说了半截的话截断下来,待她又锄回来时接着说,我不该死在你前头,我怕将来你死了无儿无女,后事没人操办……她又转身锄着新的几垄去了,他只好又断下话儿,待她再锄到近前说,过半月你往这麦地里施一遍肥,人粪不够了撒一遍柴草粪。说我死了以后,你卖些粮食,卖几棵树,再喂一头猪,我交代鹿、虎帮你拉到集镇上,卖些钱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寿衣、棺材准备着……就这么锄着,说着,说的人好像自言自语,锄的人仿佛什么也未曾听见。他的话轻飘飘地在她的麦苗间跳来跳去,她锄地的吱嚓不时地把那声音埋盖下去,又锄将出来。日光在头顶渐红渐稠地热了,田地里的新土气息在温暖中羊毛样腥浓鲜烈成一团一团。身下的沟里,偶尔传来野兔或者黄鼠狼那红血血的叫,使这山梁上显得愈发空静和辽远。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不再说了,像话说尽了一样,世界上就剩下她土色的锄地声。他就静待默坐,看日将平南,独自卷了根烟点燃吸着,起身到她身后把她锄出来忘捡的几个碎石头扔到沟里,默默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她终于就停下锄说:“蓝哥……我看你能活过夏天。”
他回身正面盯着她看了一阵,发现她虽已三十七岁,风霜雨雪,除了眼角那儿存有几条横纹,还如五年八年前一样草绿花红,乡下女人的春韵在她脸上也依然初春的气息样四处飘荡。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味,伸长脖子把那女人的味儿咽下了。
他说:“我吐血了,前天吐了一口,昨儿又吐了一口。真的没有几天可活啦。”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像要从那脸上找到他的死色,就终于找到了似的,轻声细语说:“你走吧。该备棺材了,去我家把那棵桐树伐了,想吃点啥没人做了去我家,我想通了,也到了快死的年龄,没啥可怕了。”
这样说着,凄哀的声音从她嗓子走出来,就如从那儿抽出的一条泪湿了的青色绸缎,水水淋淋,又光光滑滑,柔柔和和。说完了她就接着去锄她的小麦了,土红色的吱嚓声又在空旷中响起来。日光在她起起落落的锄上如软玻璃样落上落下。他瞅着她起落的锄头,瞅着她随锄起伏的泪脸和额上一绺汗湿的乌发,说,鹿和虎去教火院卖皮八天了,要能卖出个好冤价,我就去县医院做手术,死马也当成活马医。卖不下钱今年春天我就打算死了哩,没病时竹翠给我洗衣端饭,可眼下她天天指桑骂槐,想打她又怕这身体反没有她的力气大。说完这话,他就无奈地上了梁道,沿着梁道径直外村东走,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几里路后,他爬上一个梁头,仍然不见鹿、虎和杜柏,便坐下歇了一息,又死了一样躺下睡了一觉。
司马蓝是在午饭后的时辰里被女儿藤找回家里的。回到家他看见杜柏、鹿、虎正在家里吃着饭。桌上摆了四个菜,有鸡蛋有肉,还有油烙馍,这都是往年卖皮赚了大钱的庆贺饭,不赚钱是不肯这样无度的。然大门前却没有往日卖完人皮必有的担架或者架子车,院落里也一片空白着。他心里一下冰寒地冻了。鹿、虎和杜柏都康康健健,完整无缺哩。怀着最后的希念往院落的一个墙角瞅了瞅,以往他卖完皮子回来都把担架或拐杖收拾到那儿的拐角,这一会除有靠挂的锨锄,再就没有一样东西了。他知道这次生意做败了。他想他只能听天由命等死了。他脸上浮着感激踏进房屋,笑着说你们回来了?鹿、虎和杜柏就尴尴尬尬从饭桌前站起来,做了错事又吃人家饭样疚愧着,说四哥,去了八天,没做成一笔生意。
说除去路上三个整日,五天的光阴都在教火院里等着,寸步不敢离去,可五天里硬是没有新的烧伤病人抬进医院。说外面世界的时势真是不能与往日相论哩,说如今城里的大小工厂都在歇业,工人们发不出工资来,看病也都不再报销了。说还看见城里夫妻都是工人的家里,去菜市场上捡菜叶,日子过得比我们乡下人还紧巴。说听说县长县委书记过年时都发不出工资了,谁还敢有点烧伤就买块皮子植上去?说烧伤的病人不是没有,可都不像往年有钱哩,说倒是有一个公家的人住在教火院,胸口上被刚烧滚的开水烫掉了巴掌大的一块皮,以为是一笔冤皮生意哩,问植不植哟,那人说多少钱一寸?就说你是公家的人,报销哩,把你胸前那块皮补起来,给五千块钱吧,那人说五千就五千。
说司马鹿洗了澡,验了血,把右腿内侧的皮让医院割去了巴掌大一块儿,补到了那人的胸脯上,可去收钱时,那人说啥年月儿了,你们三姓村到教火院不知做了多少皮生意,你们报过一次税吗?要补报一下你们得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