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死亡报告(4)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这些诗,话都朗朗上口,极富哲理,被后人不断吟念,因为每句话都有一道关于死的美丽故事。

焦裕禄死的美丽,死后万人啼哭,安葬时兰考县的群众自发戴孝送葬者不计其数,至今兰考县的焦裕禄墓成为兰考的一个教育后人的旅游景点。毛主席纪念堂和故宫、颐和园、长城被京外人称为到北京旅游的四大去处。报纸上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墓,每年要为德国旅游业赚回大量的马克。

村支书说把刘丙林抬到路口中央,让每辆过路汽车掏两块钱安葬费。两块钱不算多,一般的香烟就是两块钱一包。何况刘丙林好坏是个人,老少是条命,就这么死在了你们汽车的轮子下。可抬刘丙林实在难办,头没了,胸没了,整个上身都没了,只有两条完整无缺的腿,牵挂着他的一大片污血肉饼,谁来抬?没法儿说的脏。

支书说完就走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斯大林在希特勒兵临城下的事实面前站了片刻就走了,走进作战室。这预示着人类又一个死亡高潮的到来。

这时候是上午九点钟,乡村人大都正在吃早饭,山梁上有荷锄回村的庄稼人。刘街上的生意店铺都从八点半开门,多多少少,都已有人进进出出。生意好的,兴许都已赚了一笔。一般的乡村汽车,都是吃了早饭开始出门运货,十点钟前后达到高峰。刘丙林死的地方正在村口,但那儿不是公路的主要通道,除了刘街的汽车或往刘街运货的汽车没有别的从那街口走。往前一百米,那儿是两县交界的三岔路口,汽车的必由之路。村支书说的路口中央就那儿。

支书走了。

村人依旧站着。

从村里开过来一辆汽车,是支书家弟弟的运输车,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

——坐车呀?

村人们摆手。

——不坐车站到路边儿去。

——是你哥让我们拦车哩。

——干啥?

——每辆车两块钱,刘丙林的安葬费。

没犹豫扔下一张钱票,汽车绕着刘丙林的尸体开走了。钱是落在地上,旋儿旋儿,如一片枯叶,村民A从地上捡将起来,青枝绿叶,瀑布的流泻声震耳欲聋。在那瀑布的一边,是一片林地,林地里有一幢楼房,空空无人,等人居住,墙上的抓山虎藤叶在向村民A招手致意。村民A有些诧异,最后望望远去的汽车,把钱递给了村民B。

B说,你拿着吧,够买一块棺材板。

A说,你看看。

村民B把钱翻过面来,没有对着日光,就看见那钱的这边,有三个头像,其中那个女人,丰丰满满,红红润润,眼睛又大又圆。其模样可人心意,湿润的微笑,使粉红的香味从她唇上向满世界飘溢。村民B吸了一下鼻子,怔怔地望着那钱僵僵地不动。村民C对他两个的举止有些不解,夺过钱来,看到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字下和右侧,是两个50,一个伍拾圆的字样,翻过来,又两个50对称地印在左下右上的斜对角。

村民C说,咋办?

村民A说,妈的,干。

村民B说,三一三剩一。

三个人同时动起手脚,有的拉腿,有的提衣。由于刘丙林的尸体连着公路,公路连着大地,几次用力都没拉下,最后三个人从尸体上撕下几片血衣,挑在棍上,如举着一面旗帜,朝三岔路口走过去。

开头我说的司机小王,三番五次对我说过一件事,说他在301医院门口见到一个挖下水道的民工,因塌方腿被齐齐砸了,那民工双手掐住腿的断处止血,眼望着301医院的大门,向每一个进出医院的人唤:救救我——救救我——人们都对他抱以同情的目光,人们都从他面前急急地走过去。

后来,他就疼死在了医院门口,同他一道前来京城打工的村民就把他背走了。

这年头,医院不接治无钱的病人是天经地义,人们对残人抱以同情而急急离去也已大慈大悲。你别指望上帝从天上走下来,穿件百姓衣服和人们手拉手,一条腿断了,总不至于丧命,这得怪他塌方时候你为啥没躲开,怪京城不是刘街,同来的民工也不是刘街人。

有汽车开来了。

刘丙林的血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村人一齐走向路中央,待那汽车停下时,将血衣挑进驾驶室,司机旋即闻到一股红艳艳的味,说怎么了?

村人们说,奶奶的,轧死了汽车开走了。

司机说,找交通队呀。

村人们说,每一辆车交五块钱安葬费吧。

司机没有犹豫,取出五块钱开走了。

又来了一辆车,又交了五块钱。再来一辆车,再交五块钱。改革开放,首先放开的是汽车和女人。任何一条乡村公路,都是车水马龙,就像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营业都门庭若市一样。上午九时以后,从洛阳开往豫西山区的,从山区开往洛阳的,从本县开往外县的,从外县开往本县的,公车、私车、大车、小车、重车、空车,是车就是两块或五块。一件乌色的血衣,昭示着人世的一个悲剧,拿出五块钱放行,不拿出来,你还算人吗?人家人都轧死了,五块钱又算什么,跑运输的大车一天能赚几百块,乃至上千块,五块钱就是半包香烟钱。长途客车,旅客们都行色匆匆,交五块钱就可以无阻畅通了。新时期最被西方浸染的中国语言也就是那句时间就是金钱了,这是欧西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晶明珠,交出五元钱,赶出时间多跑一趟什么就有了。小车司机见多识广,看见你举着一件血衣走过来,轻轻刹车,不开车门,隔着玻璃问,

——多少?

——五块。

把车玻璃摇下一条缝,让五块钱从缝中挤出去,不等村人们把钱接牢,就慌忙把窗缝摇死了,慢一步刘丙林的血味不消说要漫到车里去。也许那车里坐着局长、处长、厂长什么的。三月四日的日光格外好,明媚得无与伦比,空前绝后。公路在日光中,以三岔路口为中心,蜿蜒地朝三个方向伸过去把三个方向的汽车引过来。你要交钱,他也要交钱,一时间汽车堵塞了,喇叭声流水哗哗,美妙而清脆。一个人拦车,一个人挑着血衣往驾驶室里塞,一个人收钱。从家里拿来了一个军用黄挎包,拿来一支笔,搬来一张八仙吃饭桌和一张三条腿的凳。收钱的人坐在桌前,从孩娃的作业本上撕下许多纸条,不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

收据

刘丙林被汽车轧死,汽车逃之夭夭,其人无儿无女,因此收该过路汽车安葬费伍元整。

刘街村民

3月4日

把收来的钱塞进挎包,汽车走了也就走了,司机若说发票呢,就把以上的条子递过去。原没想到汽车这么多,连孩娃的数学本子都给撕完了。黄挎包里的钱气一样把挎包胀起来。三个人忙得脸上红光四放,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是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日光中飞舞的尘星晶莹透亮。来刘街赶集的山里人围着收钱的人看,看完了又去看刘丙林的尸体,说天哟,轧成这个样,收五块钱实在便宜了他们,他们跑一天车能赚多少钱,成千上万呀。刘街别的人也来看,说对呀,就这样收些钱,把刘丙林埋掉,别让他在那躺着倒人胃口啦。可说着说着,又过来几个刘街人,把刘丙林的裤子脱掉了,用棍子挑着,朝三岔路口直往洛阳通去的公路前面走过去,也摆下桌子,写了字据,凡从路口过来的车一律不收钱。因为在路口那儿已经收过了,但凡从洛阳那边过来的,一辆十块钱,发一张收据,收据上写:

司机肇事,逃之夭夭。收费葬尸,人道主义。一不算多,只需十元。注意安全,人人有责。持此凭据,可以报销。这儿收过,后面放行。一路顺风,财运亨通。

刘街村民

3月4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