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两句诗最早源于苏东坡。似乎是源于苏东坡。至少说从苏东坡的词中能觅到影儿。当然,再往前找,苏东坡的风流佳作也有渊源(当今宴桌上流行的东坡肘子那道菜倒确是源于苏东坡同志)。无论如何,自毛主席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人们就觉得今人比古人风流英勇了。我家乡有则传说,说有位乡村英雄,是国民党员,替八路军打日寇,死得很得其所。日本人打到洛阳,他一个人晚上砍了十八个日本人的头,挑着十八个人头,就像挑了两箩筐西瓜。英雄死了以后,共产党追认他为烈士,国民党把他载入史册,日本人一个中队集体向他致哀。
这是关于死的故事。
刘丙林也有他关于死的故事。
活人都有死的故事,没有死的故事不称其为活人。
刘丙林曾经有过媳妇,享受过女人滋味。六一年大饥荒时,媳妇怀孕,饿得哭爹叫娘,人怀孕了,需要营养多,集体食堂照样发给她一人份饭。即,一碗玉米糁儿汤,她要养活肚里孩娃,就要把刘丙林那份汤饭吃掉。
刘丙林说,你吃了不把我给饿死了?
媳妇说,你不想要肚里的孩娃了?
刘丙林说,想。
刘丙林一顿打两碗玉米糁儿汤,都给媳妇喝,第三天提着饭罐回家,饿昏在媳妇床前,醒过来拉过媳妇胳膊咬下一块肉,血淋淋咽进肚里了。
媳妇哭道,你是畜生啊?
刘丙林说,我人都要死啦,我要孩娃干啥儿。
从此,刘丙林不再把自己那份汤饭端给媳妇喝。一段日子后,每顿一人一碗汤饭减为每人半碗,每人一勺,三顿饭也减为一日两餐。原来汤饭混混浊浊,不见碗底,后来就青龙过江,粮粒可数。村里人眼见饿得浑身浮肿,一个个走路间坐下喘息,坐下了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村后的粗糙坟头,雨后春笋似的一个一个生,实在说,从集体食堂打回四个人的饭,也难以维持一个人的命。
其时,刘丙林媳妇已经在床上动弹不得,不喝一口清水说不出一句话,肚里的孩娃,不知是死了,还是营养不足昏了过去,已经几天在她肚里没有挣扎一下。
媳妇说,孩娃怕是死了。
刘丙林说,死了吧,省一口饭吃。媳妇说,我怕也撑不了几天啦。
刘丙林说,奶奶的,这一家人的饭养不住一个人的命。
媳妇说,咋办?
刘丙林说,我死吧,我死了就养住了你。
媳妇说,你死了谁去提饭?我在床上动弹不得,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刘丙林说,你说咋办?
媳妇说,我死吧,都知道我在床上生娃儿,我死在床上你见天照去打着我的一份饭。
刘丙林说,这样?
媳妇说,就这样吧。
刘丙林说,我也是没法儿死,我死了村人都知道了,你死了没人知道。
媳妇说,我死吧。
刘丙林说,以后日子好了,我好好到坟上供你。
刘丙林就把媳妇那份清汤喝掉了。眼看着媳妇饿死在木床上。饿死了还一如既往地去集体食堂领了半月双份饭。困难时期过后,媳妇娘家爹知道刘丙林眼睁睁看着把人家女儿饿死在床上,带着人过来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村人原还有意劝解,后来知道媳妇死了他还依旧去领饭,多吃了谁的?吃的是啥儿?多吃了全村人的命呀。
就打。
活该皮开肉绽。
死了才好。
刘丙林是本该早些死的,居然活到了今天,六十几岁。生命便宜了他。汽车轧死了别人那该是多大的不幸,都上有老,下有小,牵牵挂挂,扯扯连连。既然要轧死一个人,选择刘丙林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又不需要最新最美的图画。是刘丙林死了就好,村人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刘街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人世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
死了刘丙林,这世界什么也没少。
——轧着谁了?
——刘丙林。
——我当谁呢。死了?
——头都没了。
——那我也不动去了,看了恶心。
——前晌干啥?
——支书家亲戚办喜事,去吹一个晌儿。
我姑家有一个邻居,死在五黄六月。三夏时期,抢收抢种,各家各户的麦子割完了,打完了,玉米种上了,忽然发现山梁上还有几片小麦熟透了穗儿,风吹粒落,招引天下麻雀。我姑首先发现了那依然如故的几片麦田,回去推开邻居家门,发现邻居不仅死了,白蛆生了一身。
刘丙林比那人幸运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