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飞来(2)

堤腰上,扔了二分钢儿

深秋在今儿,天气不好也不坏。太阳从东天云缝中嘶嘶叫着挣出来,薄淡的暖气,片污片白地浸在大地上。耙耧山坡,染下一块黄亮,一块淡黑。羊群聚在黄亮中,拉长脖子咩咩地叫。村落里的狗,夹着尾巴晒暖儿。村头我家的砖窑已经封了火口,黑烟滚滚,半个瑶沟村淹没在浓烟中。

爹悠闲地从窑上走回来,叼着玉石烟嘴,小声哼着乡戏调儿,心里拨着啪啦啪啦的算计。村头的四口砖窑,是爹承包的,这秋末的最后几窑烧尽,帮工们各自散去,他就要和女人结婚了。女人是个极好的角色,小他十五周岁,刚过四十,邻村人,脸上还有很旺的水色。那女人曾做过大队妇女主任。前几年,大队改为村,她就闲置下来,在一个日子里,她男人做生意,一笔大买卖,连本带利赔干净,上吊死了。她打算改嫁时,爹寻到了她家里。

“你看这门亲事……”

“我同意。让媒人给你说过了我同意。”

“可我大你十五岁……”

“只要你把我男人的欠账都还掉……”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我包了四口窑,手里有笔钱。”

“我让媒人给你说过我是图的你有钱。”

“啥时结婚?”

“你孩娃都同意?”

“不同意咱就和他们分开过。”

“我没想到你会对我铁下心。”

“媒人和我提过几个女人,比来比去就数你最年轻。”

“你看上了我年轻有水色?”

“不这样谁肯替你还那一笔大债务?你也不想想。”

“倒也是。可你没想过我能帮你掌管那四口砖窑吗?能帮你管管账目啥儿的?”

“我的账目谁也不用管。孩娃、儿媳、还有你,最好谁也别过问。”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你啥时还清了我这边的债,我啥时和你合铺过日子。”

黄沙大堤上,杂草都已枯尽,两边树木赤裸裸地挑着几条窑烟。小麻雀在枝条上跃动,抖落的羽毛旋儿旋儿落在爹的肩上。爹嘴里的乡戏,像一眼细泉,从嘴里潺潺流出,朝远处扩散。存款是不消动的。爹想,只要把这四窑青砖卖掉,足以还掉那女人的债务,把她轻轻松松接过来。女人在爹的盘算中。四窑青砖也在爹的盘算中。耕种劳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粮食山堆在麦场上,鸡和猪在麦场外面打转转,鸟在场子上空盘旋着,却始终不敢落下来,因为爹就站在场中央。这就是爹未来的日子。爹沿着大堤走时,心里思谋的就是四窑砖和那四十岁的女人。然他正思谋着,便看见路上扔着两分钱,在沙堤腰间的草棵中,闪闪烁烁。爹是吸纸烟不扔烟头的那种人,曾经在一个过去的日子里,因为买不起烟叶吸过芝麻叶。这时候,爹看见那个钢儿,一星点点都不想别的啥儿,径直往大堤腰上去捡。事情原委就这么简单,爹一弯腰,脚下一滑,就跌了一跤。然后,整个身子实实在在倒在沙堤上,几个翻身滚到了沙堤下……

沙堤不高,顶破天也不足三米,照常理,爹五十五岁,滚上滚下几个来回,也不过像往日耍儿戏,且沙堤下又是暄虚的小麦田。可是,爹一倒下就不再言语,滚入麦田不见动弹,如同在麦田睡着晒暖一样。

这是罢了中饭的时候,太阳还未全部从云中挣出来,麦田里青色很浓。远处有几只白猪在田里拱着土,小麦一棵一棵走进猪的嘴里。当那猪把麦田拱下极大一块时,这块责任田的主人去井上打水,又去田里赶猪,才看见爹躺在大堤下,脸上僵着蜡黄的扭曲,过去叫了几声,不见回应,用手去摸,爹的脸冰冷冰冷,把人家的手吓了回去。村子上空,响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唤:

“不得了啦——来人呀——不得了啦——”

落下一树黑乌鸦

爹被抬到家里是半晌时分。

毕竟算是一件大事,村里立马热闹起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朝我家一阵一阵拥。屋子里即刻就人头压人头,肩膀靠肩膀。询问声,吵闹声,被人群挤成又薄又窄细细的一条一条。后来,当大伙清楚了爹是一跤摔下就那么断了呼吸,先是一怔,后又想想,也并不奇怪。村子里曾有人头天夜里说说笑笑上了床,来日便再也不会动了,半夜里安安静静睡死了。十三爷才叫奇怪,吃着饭,说好烫嘴,搁下碗凉一凉,头一歪,就那么死去了。这样想来,爹还毕竟跌了一跤,真死也委实算不得怪事。如此,村人们的心就化开了,惊奇淡了许多,人走了一半,热闹也自然弱了许多,直到镇上的老中医款步走进我家,翻翻爹的眼皮,号号爹的脉,说了那么几句话,人便陆续散尽。

“你们兄弟俩来一下。”中医说。

我和哥跟在中医后,走到院里的槐树下。这槐树比爹的寿命长,约有八十年,已有一围粗,秋天它的叶儿落尽了,只留一身爪枝在空中支叉着。就是在这老树下,中医阎王似地说:

“你们的爹不行了。”

“没救了?”

“找不到脉。”

“他才五十五……”

“我爹四十五就下了世。”

“可我们不能眼看着爹死呀。”

“想尽尽孝心也可以,赶紧租个汽车送到县医院。”

“得多少钱?”

“少不掉五百块。”

“能救活吗?”

“指望不大。”

哥不再言声。我也不言声。中医说我走了,就转身进屋提起了旧药箱。那药箱是六块泡桐木薄板钉成的,每一块都用毛笔划了红十字,眼下那十字都被中医手上的脏污一点一点盖上了。岁月悠悠,日久天长,连桐木板也成了黑颜色,仿佛是坐久了的板凳面。中医也时常把药箱当成板凳坐。中医站在屋门口,停下步子看我们兄弟俩。

“都是熟人,拿五块钱吧。”

我瞅着哥。

“我身上连包烟钱都没有。”

哥摸摸口袋,犹豫一下,走进屋里,去爹的兜里摸。爹一动不动,任哥在他的身上翻,也果然翻出了五块钱。

中医接钱走了。

村人们也走了。

屋里仅余我、哥、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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