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庆东,红梅哩?”
他回身冷冷瞟着我:
“回娘家了。”
我怔了怔,
“啥时儿走的?”
他又扭过头去把药锅放在窗台上。
“昨儿吃罢中饭。”
我的心慌慌忙忙往下沉。
“啥时儿回来?”
他把包药的纸盖在砂锅上,
“不知道。”
我忽然想去老镇长家屋子里坐一会,想去红梅和程庆东住的屋里的床上坐一会,想把镇长家里的一桌一凳都看在眼里边,想把红梅睡的床铺、床腿、被褥的形状、图案、颜色,枕头的大小,枕巾的用料,还有那枕头上可能留下的她的头发和气味全都装到眼里、心里去。可我立在那所院子里,程庆东没有请我到屋里,他泡完中药,又用脚去箩筐踩药渣,把大半筐踩成小半筐。踩完了又把掉在地上的药渣一粒一粒往箩筐里捡。我知道他在冷落我。我知道他惧怕革命者。不革命的人总是惧怕革命者,反对革命者。我看见那窗户边的墙上靠着一张圆头儿锨。镇长家没有劳动者,镇长和他的儿子都不是劳动者,在程岗他们都不属于无产阶级劳动者,可那儿靠的那张铁锨却头尖脸凹,亮如利器。我想用那锨把程庆东的头给砍下该多好,像切西瓜样咔嚓一下就完了。我是真的想过去拿着那张锨铲到程庆东的头上去,可是我却立在那儿说:
“庆东,咱们有几年没有见面了?”
他捡药渣的手停在半空里。
“爱军,你该留在部队上,回来干啥哩?”
我说:“革命嘛,回来也是为了革命嘛。”
他说:“程岗镇哪儿能盛下你这革命者?”
我笑笑:“能盛下红梅就能盛下我。”
他不明白那话到底啥意思,瞟我一眼,就又低头捡他的药渣了。
我说:“谁病了?”
他说:“谁也没病。”
我说:“那你给谁泡药哩?”
他说:“给我自个儿。”
我说:“你咋了?”
他说:“不咋儿,好好哩。”
我说:“好好的你咋吃中药?”
他说:“补补嘛。”
我就不再问啥了,很想坐下来,很想到哪间屋里坐一坐,就四下打量着,把目光落在上房屋门口的一张红漆椅子上。
我说:“庆东,咱俩是同学,几年不见你也不请我到屋里坐一坐。”
他说:“你走吧,高爱军,我家装不下你这革命分子呢。”
我脸上有些热说,“你真的赶我走?”
他脸上硬了一层青说,“不是赶,是请你。”
我又把目光在那锃光发亮的铁锨上盯一阵,毅然从那所充满硫磺和中药味的院里出来了。
从红梅家出来我低沉又绝望,他怎么可以不让我到屋里坐坐呢?她怎么可以不辞而别呢?怎么可以革命一受挫就退回到娘家的避风港里呢?怎么可以把我们情爱的相约忘在脑后呢?
我整整三天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动不动。
第一场革命的失败,给我心灵上带来的冲击是不可估量的。它使我的意志树倒猴散样在我身上不见了。我情绪低落、消沉无比,感到革命前景黯淡,人生前途渺茫,仿佛一只小船被人丢弃在了无边的大海。且大海中惊涛骇浪,无岛无岸。然就在我最为苦闷的当儿,我的孩娃红生有天将吃午饭时,突然从大门外叫着跑到了我的床前:
“爹!爹!信、信。你的信——”
那是一个牛皮信封,信的背面印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红色宋体字样儿,正面写了我的地址、名字,右下角写了“内详”两个字。你们知道吗?那是一封天书哟,是天外来信哟。是天使给我灰暗心灵撒下的一束亮光呢。
爱军:
首先向你致以战斗的革命敬礼。原谅我不辞而别,原因回去再说。我26日回程岗镇。曙光在前,革命一定能够从黑暗走向光明。祝我们的革命情谊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