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痛说革命家史(1)

让我也痛说一段革命家史吧——

一九四二年腊月,耙耧山脉间的程岗镇在一夜狗吠之后,日本人从村头欢笑而过,因此就少了男人,多了寡妇。我爹死了,我降生了。那一夜血雨腥风稠,白骨嶙嶙厚。我爹出门去唤接生婆娘,到镇口上日本人把刺刀捅进他的肚子里,旋即肠子就瀑布一样流出来,火辣辣把鬼子的刺刀缠绕着,血腥腥把祖国的土地弥漫着,红旺旺将民族的仇恨燃烧着……

同志啊,亲爱的同志!我们曾经都是红彤彤的革命者,曾经都是阶级战壕中的抵抗者,你们能不能不打断我的话?我以中国共产党党员的伟大身份求你们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敞开痛说一段家史吧。

叫我说我就只能这样说。我必须这样说。这样说我才能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个头儿来……龙生龙,我是革命一条根,凤生凤,自然我苗正根又红,自幼革命力无穷。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阳光雨露哺育我长大。一九六四年,我二十二周岁,继承先烈遗志,参军到了部队。我所在的部队是基建工程兵,挖山洞,穿山钻谷;修铁路,风来雨去;树雄心战天斗地,立壮志绘我河山。三年中我随部队跨越了三省九县,四次荣立三等功,五次连嘉奖,六次营嘉奖。嘉奖证书把我的档案塞得满满当当,光芒四射,连一口污气都吹不到里边去。解放军是所大学校。我本来是营、连培养的干部苗子呢,要提干我如今就是营长或者副营长,就不会让你们把判决我和红梅的布告贴满程岗镇。我知道新延安般的红色程岗那大街小巷、墙上树上,井台和磨房,有人的地方就有我俩的死刑布告书。布告书像冥钱一样漫天飞舞雪飘飘,瑟瑟作响泪遍地。

天呀天,这真是开玩笑!

地呀地,天大地大的玩笑哩!

我一点都没想到,日头果真会从西边哐咚一下走出来。要想到我无论如何会留在部队上。本来80911部队也要调我的。伟大的一九六七年,我们部队在你来之湖,我来之海,大家走到一起来,一个目标一条心,实现共产主义创未来的团结紧张中,轰轰隆隆解散了,有一部分缩编到了80911,可是我却要求复员了。指导员说,高爱军,你到80911部队照样能提干。我说我要回家闹革命。我在部队干够了,连续四年钻山沟,放山炮,修的铁路从这个省伸到那个省,可我们每次换防都是徒步急行军。有一次修伟大、雄伟的国防备战铁路时,我在一条山沟钻了一年八个月。一年八个月没有见过老百姓,一年八个月没有去乡镇赶过集,一年八个月没有闻过女人的味。部队从那条沟里出来时,碰到一支结婚的队伍从面前开过去,全连官兵齐刷刷地突然立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噼噼啪啪响。新嫁娘的漂亮光芒万丈照千里,霞光万道映宇宙。她身上粉红的香味毒气一样把部队打垮了。到目的地后指导员和连长让大家逮捕灵魂找问题,囚禁思想闹革命。半个月的心灵整顿,最后人人内心都脆白成了能做最新最美图画的一张纸。我就是在心成纸的时候决定复员的。我在部队呆够了。我要回家革命了。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要做诚实的人。实在说,我也有些想我的媳妇了。连那样不配我想的婆娘我都想她了。不消说,这是部队独特的革命生涯创作的生活悲喜剧。我媳妇名叫程桂枝。桂枝虽然封建又传统,可她是女人,有一柱女人身,有一张女人脸,身上脸上黑里透红和用旧的毛主席语录的书皮一个色;中等个,胖身子,走路时屁股一跳一跃,似乎那儿的臃肉每天都要求翻身得解放,斗争着想到一片蓝天下。你们谁要早些所熟悉程岗镇,你们谁就认识我媳妇。我媳妇她爹是解放后新中国的第一任村支书。因为他是村支书我才娶他闺女桂枝的。入伍前桂枝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娃。入伍后的第二年,桂枝又去豫鄂相交的某某的山地探了亲。那时候,我们部队在2号峰下挖山洞(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做备战御敌用。有一天,我正在洞里推石渣,一个新兵挥着十字镐儿冲进洞里唤:“高爱军——外边有个和水缸一样的女人找你哪——”我朝那个兵身上踢一脚,说:“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那兵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女人说你是她的男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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