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3)

明亮的日光从那丝线样的气味中照晒过去,有无数微细清香的割裂、断开的彩色声音。鸟们从那气味中穿梭飞行,又有无数猛烈碰撞的声音。蜂和蝴蝶,从来不在那浑厚、庞杂的气味中冲来撞去,它们总是追着一种味道,像沿着一条马路样飞去飞来,然它们的翅膀无意间拍打着别的味道时,又响出了水鸟掠着水面飞行的笑声一般的响动。

这就是那儿的初春。初春时,草腥的味道是一种主导,像河流上漂流着最大的船只。可到了仲春,草腥便渐渐退了,浓重的花郁取代了它的地位。红的粉的,紫的褐的,混合成一种浑厚的红金花香,远远看去,那十几、二十亩的荒野上,像有意种植的一隅花园,像有意让各种野花荒草在这儿生长交配,以供某种植物的研究和实验。从初春走向仲春的日光,开始变得近似夏天般尖刺而酷利,似乎为了对抗那尖利日光,花香成了一层柔韧的云毯,漂浮在花草的上边,使日光不至于猛烈而迅疾地刺向花瓣和草叶的上面。虽然花草依旧遭受着酷晒,可由于那香毯的遮护,它们却生长得更加茂盛而生气,绿得油黑而沉郁,使那片景象成了几尺高厚的花海草林,除了鸟雀、鼠、兔、几乎再也没有什么能钻进那片地里。

还有虫儿。

虫儿在夏天时候最为明显。尤其夏夜。酷烈的白天,并不见有多少飞动,可到了月亮从哪儿升起,星星在天空莹莹蓝着的时候,炎热渐渐退去,虫儿逃离了酷闷的昏睡状态,先在黄昏前的寂静中试叫几声,接着便千嗓齐鸣,万马欢腾,直到一世界除了深沉的静寂,就只有它们脆清的鸣叫。其实,夜晚就是它们迎来的春天。而每天,都是它们生命的一年。对于它们,同样是一年中只有一个春季,所以,它们不在这春天般的夏夜欢歌笑语,那也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白白的耽于了这个世界,这片天堂般的荒野。

流动着的奶汁样的虫鸣,披着月光,从阅兵台的砖缝中挤出来,从阅兵场中可能深埋着的某一个铁器的下面挣出来,从铁丝网的水泥柱子的边上流出来,从那些花草的枝叶间叫出来,融汇在一起,成了一片青色欢叫的湖海。这时候,一世间的角角落落,都如流动着奶汁一样。倘若这时,你能穿过那杂木林带,站到铁丝网的边上,把手搁在水泥柱子的上边,你的手指也就听到了那成千上万的虫鸣的声音,沿着哪个年代的铁网和柱子,流进你的指尖,使你感到整个手掌都在微微地振颤,整个身心,都在歌唱中沿着一种音律运动。因此,你感激这片阅兵场上的自然荒野。感激树、草、花、夜莺、落叶、土地和无处不在的虫鸣。感谢深邃的寂静和沉默。感谢四季和夏夜。渴望夏夜能如河流一样,无头无尾,永无止境。甚至渴望,你能溶化在你脚下的那片荒野,像虫儿一样,在哪条地缝或砖缝,再或哪棵草下枝间,有自己的一处蜗居。

最后,你感谢你自己让你站在了荒芜的边上,虽然只有十亩、二十亩,又陷在一座军营之中,可你还是领略了,置身于万亩荒芜之中,人的那种骨髓中的舒坦与惬意,好像你自己也果真成了虫儿,成了草,成了自然与荒野。就这样,随着夜深的走来,虫鸣声终于从纯净嘹亮被夏夜愈加静寂的深奥显衬成了浑厚轰鸣。原来在草叶枝蔓上飞动的虫儿,开始回到草叶的背面,或者躲到可以避开夜露的哪儿,而一直钻在裂缝和地穴中的昆虫们,如蟋蟀和浑身火红的夜欢儿,腿上长毛的蓝跳虫,黑色的翅膀昼缩夜展的飞蹦儿,它们看蚰子、虻虫、小蠓、蚱蜢、夜蛾、叫螃和大蠓等叫得累了,也飞得有些困乏,便接班一样从窝里出来,公开地站到铁丝网上,站到铁丝网立柱的顶上,站到阅兵台的沿上,甚或就站在炮座的哪块高高翘起的砖上。它们呼吸着清凉的夜气,像渴饮甘泉一样,放开自己的响喉,一任自己嘹亮的脆音在静夜中轰鸣。这时,似乎那片荒野中的每一片草叶,每一根枝藤,都在发出自己的响叫,使那荒野的上空,堆满了月白的鸣叫,及至堆将不下时候,那叫声便如从库里流了出来一样,渗过林带中的树木,荡漾在马路上和早已不再亮灯的各个窗户下面。

就这么一直叫至天将亮时,到有跑步的声音擂鼓样从马路上响起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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