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军营。
军营中的这隅地方,起初是个演兵场。也许是个演兵场吧。现在不再是了。铁丝网依稀还在,当年那架网的水泥柱子,都有些枯腐,歪歪斜斜竖着,随时准备哐啷坍塌,由于碍了自己是水泥、有钢筋的面子,就还在那儿撑着。铁丝网也已经断了许多,锈蚀像生虫的面团、面丝在那铁丝上挂着,风一吹,也便欢欢喜喜地落下。落下的还有在锈蚀中藏了很久的铁锈的腥味,深红色,宛若看不见的花粉,从铁丝网上挣脱着出来,飘散一阵,消失在水泥柱子的周围,树下,草丛里,还有许多细小深邃的虫洞。虫呢,会把那锈蚀的味儿,当作清风、露水吸进肚里。
也许果真就是一个演兵场哩,十几亩大,周围都是老树。不是松柏。是北方特别家常的榆树,桐树,槐树,还有几棵楝树。这些树是一环林带,像城墙样圈在铁丝网的外围,最粗的是棵古槐。比筛子还要粗出些微,上边镶着它的编号,名称和年龄。它的年龄有一百九十多岁,算起来应该是上上个世纪之初的谁动手栽下的了。其余别的树木,最不起眼的也有碗样、桶样粗细,如胳膊腿的,夹在大树中间,像大人、老人根本不把孩儿当人一样,那些胳膊腿儿似的树木,压根儿也不算什么树木。这些老树,都坐落得有几分凌乱,没有泾渭,也没有什么行距、间距可谈,在有处十几米,又有处几十米那么宽宽窄窄的林带里,长年随随意意地闲散着,生长着。外边的房屋、路道朝后退点,它就展宽一些,房屋路道,往前侵上几步,它就朝后退让一些。就是这样,也许是那林地在遇物赋形,也许,是那路道、房屋在遇形赋物。它们彼此相处得谦恭和谐,随意自然。这绕成宽大圆环的林带里,因为树荫浓烈,地面少草,四季光光秃秃,呈出阴潮的黑色,还有青绿的浓苔。偶而有一处树稀的地方,又有一棵、几棵小树,慌忙地抢占着地盘,抢占着日光,到终了,地面上还是不能旺草。野草呢,在那儿也算到底长出了几丛、几棵,像野菊,车轮花,狗尾巴草,又都有气无力,面容黄瘦憔悴,欲死欲活的模样。
这环形的林哩,真的像城墙一样,被铁丝网着意安排在外围,把那演兵场围得严严密密,不到落叶后的冬天,任你如何,也瞅不到铁丝网的内里。内里就果真是个演兵场呢。最东的那儿,还瘫卧着一个几尺高的阅兵台子,二十几米宽,三十几米长,许多地方都塌出了豁豁口口。可没塌的地方,阅兵的台子还依旧老墙一样立着,过去的青砖,比今天到处可见的红砖大出一倍。用米汤和石灰做浆砌出的砖缝,又比今天随处可见的砖缝窄出几倍,也笔直出许许多多。豁口的那儿,生出很多旺草,野花之鲜艳,与今天商店中见到的假的一样,只是那红红绿绿的郁香味儿,证明着它的真实。还有,没有坍塌的阅兵台的砖缝里,不断、偶然地长出了一些草枝,瘦弱,却都十分傲然,像很多古塔顶上长出的树木。从那阅兵台的残墙断壁上散发出的草腥花香,有时是浅蓝的颜色,有时是粉红的颜色,丝丝线线,一年四季,有三季都在阅兵台的周围飘散不止,盘盘绕绕,缓缓地流着,动着,碰上阴沉天气,无奈地凝着静止不动,像露水把被轻风吹拂在半空的丝线压在了地面一样。
实实在在说,那就是一个古老的阅兵场了。
稍慎一些,会发现那阅兵台的前沿两端,还有两个古老的炮台。或许说是炮座更为贴切——座基是古老的大砖,座身也是古老的大砖。座面也还是老古的大砖。在这座台的面上,存有搁置炮筒的老槽,半圆,碗一样。自然当年这儿设置着两门铁炮,并不是为了射击,而是为了阅兵的威风。是为了一种架势。时光不知流失了多少年月,当年的铁炮也不知在哪儿用锈蚀抵抗岁月,到眼下,那架势的威风,都被岁月击打出了无数的伤残。炮座的根基那儿,连着阅兵台的部位,生出了许多抓地龙草,根植在炮座的下面,把藤蔓四散到阅兵台的远处,旺旺茵茵,很像一张网了。空气中纯美的草味里,你耸耸鼻子,就能闻出一股白嫩甘甜的润气,那就是抓地龙草的气味。还有,炮座低矮的身躯上,虽只有几层砖厚,砖缝里却生出了一棵倔强的榆树,指头那么个粗细,竟把那炮座挤出了裂缝。到黄昏降临之前的奇静之时,或夜深人静之时,站在阅兵台的这炮座的边上,总是有一种声音,有人说是隐隐隆隆的炮音,有人却听出来那是炮座被榆树挣裂后的声声叹息。除此之外,更为奇观的,是炮槽的中间,有着一个巢窝,鸟儿不在,到林带里欢快去了,只留下那草根织成的一圆窝儿。光光滑滑,如一口小锅似的窝底上,竟有两个蛋儿。蛋儿皮是灰底褐斑的颜色,蛋上的温热,像人们起床后,身子的余温从掀开的被里向外散发,那浅色的暖热,也正从鸟窝里向外溢漫。鸟蛋边上,脱落的绒白的羽毛,在日光中闪着青白的光亮,因为微细的风吹,它和鸟蛋摩擦出了花粉飞舞那样的声响。就在那一圆窝边,还竟有一蓬旺茂的野草,如林带包围着阅兵场一样,那野草也掩盖了那窝儿鸟蛋,倘若稍不留意,你能看见那古老的炮座,却不一定就能发现那巢窝儿,和窝儿里温热的鸟蛋。
另一个炮座,已经完全坍塌,一堆碎砖废土,成了一堆垒堆起来的荒野。能看见那砖块伤悲、阴沉的气息,年年月月,都在阅兵台的另一角上挥发不尽。倒是那阅兵台的台面,显得坦然大度,更能随遇而安。台面上原来都是古砖平铺而成,像所有的古刹、古庙的地上一样。可是,岁月让它剥蚀,它也就慢慢剥蚀去了,平整的面上,变得坑坑洼洼,目睹每一条横竖的砖缝里,都让野草任意生长,甚至许多风化成粉的砖面中间,有草籽落下,它也给它养分水分,让野草生得勃勃朝气,一点也不比沃土中的花草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