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妓芙蓉(18)

二十一

“你不能这样子!”老板这样对苹姐怒斥道。

“我去吃龙须面溜鲤鱼了。”苹轻飘飘地说。

“满茶园的人都在等着你……”

“听说那厨师要立马离开稻香居,我再不去吃一顿,不定一辈子就吃不上龙须面溜鲤鱼啦。”

“可你是吃呀苹……这儿呢?有多少白等一晌,气得骂祖宗,把书寓的门风闹得威信扫地。”

“老板,我可不是小香那样的人……一辈子啥儿都顾上了,就没顾上自己。临死没去夜市上吃过一次炒凉粉。”

虽然气,老板终是对苹没什么办法,难以采取整治措施。严格说,苹还不是云雀书寓的人,因为连一字契约也没有。在书寓他们这样争了一番,末终老板也只好怏怏而去,无可奈何。而苹,反倒从争吵中寻到了乐趣,窃窃自喜。原来人的真正快事是别人谁也不能对你气,又不敢气你。苹感觉到了,玫瑰好就好在刺上,若没刺,就无非是平平常常的红花白花。有了刺才能摇来摆去地活着。苹更加活得随意了,像无拘无束的水,顺着自己的性流向东,流向西,流向南,又流向北。她觉得,随意活着才是福分。从此她更不受管束,高兴时,在茶园唱得水流树倒,山转地旋;不高兴,就不断迟到,让老板不敢轻易卖票,苦苦等在茶园。

终于,老板忍受不住了。

“芙蓉,咱还是得有个字据。”

“啥字据?”

“我的茶园,你定时清唱,咱五五分成。不得误了茶园的客们。要不这样,这茶园就没法让你唱了。”

“你觉得我不合适?”

“你有这么好的天分,努把力,会把祥符调唱出绝腔的。会在东京城唱出自己的天下,像八岁红那样,名扬几百里……可你这样,怎么能成大气候!”

苹觉得很奇怪,老板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到那么焦躁,好像自己真的误了锦绣前程,好像自己真是他的养女或亲生那样。苹看着老板那张不安的脸,有点好笑。

“我又没说我想成为大气候。”

“人总是要把光景往好的地方过。”

“我的光景已经过好了,有吃有穿,我还图啥呀。”

老板对苹也是不解。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上山,有力气总要往上登。总想努力比别人高一些。他第一次遇到苹这样的人。前边路修好了,人又年轻,有满身气力,却在途中遇到一块平地,就躺在平地不走了。人总不能这样呀,他想,不为了登高也得为了钱,谁家也不会因为有了金条就不再挣钱花。

“芙蓉,立个字据你自己也能多挣几贯钱。”

“我只有我和娘,不盖房,不买地,累死累活挣钱往哪用?”

人有了这样过日子的态度,还能怎样呢?

“可你这样就坏了我极乐茶园的名声。”

“你觉得我不合适,我就不在极乐茶园唱。东京这么大,我想总还有茶园要我的。”

真是奈何不得。老板虽对苹拿不出办法,但他毕竟从事了几十年的妓业,总会把苹放在他的经验里,去认真对付的。

二十二

民国六年时,东京警察分署换了一个署长,是从警察处派来的,根子很硬。家里已经有四个老婆,可一个也不朝分署带,想在东京再找一个。有很多人给他物色,都没看上。没娶小老婆以前,又不想孤寂,就隔三差五让各个书寓轮流给他送去一个姑娘陪夜。条件很高,面貌俏丽自然不须说了,问题是还必须有特长一二,或唱或舞,或琴或棋,最重要的是能应答,善侍候。把姑娘叫走,或住一夜,或住两夜,局钱从来不给,且去前都需经过医生检查,染上淋病的当然不行。他要人要的没有规律,完全凭一时兴致,想要就要。有时睡到半夜醒来,一摸身边没人,或刚刚做了什么美梦,也会吩咐部下赶马车来第四巷接走一个。无论如何,同妓女打交道不是光明正大之事,所以接姑娘的总是他的一个亲信。这亲信知道书寓都是生意,如果署长看上了哪个红妓,娶以为妾,那书寓倒算有了靠山。若署长仅仅让红妓陪陪就回,那书寓就等于白白误了几夜妓钱。所以他也公正,自署长要陪的第一夜起,就从第四巷首家开始,一次一个,大家轮。豫新、名花、云喜、天乐几家都已去过,下家就该云雀书寓了。

老板不是本地人,和当局缺少关系,这就很影响经营,一听说署长要轮着找红妓陪夜,他就想到了这着棋,想到了芙蓉。

这是一天下午,署长的亲信坐着马车进了第四巷,到云雀书寓门口,跳下马车,和老板一见面就直奔主题。

“不用说你也知道的……选一个上好的吧,署长今晚请客,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人。”

老板自然聪明。

“若署长大人看上哪一个,直说就是。”

“听说你们这有个姑娘,把祥符调唱出了一绝?”

“是的,有个。叫芙蓉。”

“人品呢?”

“当然不是东京最好的,可在第四巷是找不到第二个。很会穿衣服,打扮一点儿也不像艺妓,举止谈吐十分娴雅,刚接触都还以为她是装出的。戏唱的呀……不说你也知道。没想到署长没带家眷来,要知道我早把芙蓉送去了,还能让署长一家一家捡。在这第四巷,姑娘们二十一二就是中年了,过了二十六,其实就是徐娘,再往上大一点,就只能在年轻姑娘们忙不过来时勉强充个数。可是芙蓉,虽然到书寓有了年把,却始终没让她接过客,要去陪署长还等于开苞哩。”

“今年多大?”

“二九。我想署长一见就会高兴的,她一脸都是姑娘的韵。”

“人呢?”

“马上就到极乐茶园清唱,大人也可以趁着听听她的戏。”

老板坐在署长的马车上,得当得当地朝着第四巷深处走。一块挨一块的字号匾慢慢朝着身后去。到极乐茶园下来车,问一下售票的小二,说芙蓉还没来。老板就暗暗着急,只好让小二快去把桃花叫来唱。

好在,那天苹来得不是太迟,新穿了件紧身血红裙子,署长的亲信老远见了一眼,就对老板说:“可以,署长会满意的。”

桃花已经在茶园唱了,我苹姐到门口听见桃花的声音,就缩了腿,想回身到马道街裁缝店,去给娘做一件婆婆衫。夏天到了,为了过好夏天,苹已经给自己做了三套夏衣,可娘的衣裳都还是去年夏天缝制的。虽然都能穿,可她不忍心给自己添三套,不给娘添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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