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妓芙蓉(3)

“那你要专卖白天啦?”

“我不接客。”

老板笑了。

“你是东京人,又到了这个年龄,该懂得妓女就是为了接客呀。像你这长相,我们四、六分成,光‘开苞’就能赚上一大笔钱,要是成为红妓

呀……不得了的钱。”

老板给苹说话时,低三下四,苹觉得他没必要这样儿。这样儿苹就有点恶心他。

“我不为钱,”苹说,“我就为了跟着桃花姐学戏。”

眼角不再舒展了,也不再低三下四,老板认认真真盯着苹,口气变冷了。

“这样呀!也好……我们是和茶园订了合同的。你这样我就不给你一分钱,也不能给你一套艺服穿,由桃花据情安排你在场上唱一段。”

就这么,苹姐成了书寓不在编的姑娘,常常和桃花一道跑茶园。时日久了,就知道妓业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和跑江湖的一样,有种种忌讳,种种迷信。为了交易方便,有自己一整套的行话,其实也都是些贼语。行话中主要是些忌讳语,俗称“块”。妓女最避忌的有八大块,即龙、虎、梦、灯、桥、塔、鬼、哭。行语是龙为海条子,虎为海嘴子,梦为幌晾子,灯为亮子,桥为海空子,塔为锥子,鬼为倭罗子,哭为撇苏。此外,还有七十二小块,如头为顶壳子,头发为苗,眼为槽子,眉为高吊子,牙为财,嘴为合子,脸为桃,舌为鱼等等。书寓的姑娘们如忘了行语,说了原话,叫做犯块,必须立即自拧耳朵,连唾三口,或撕破衣角,摘掉衣扣,作为破法。每月朔望两日及过年前后,忌之尤严。犯块又撞见老板,就要被提耳揪发,三次碰壁,重者要头破血流,青包累累。

妓院规矩很多,苹姐最怕的就是规矩。人一陷进规矩里,就什么事情也不能由己了,仿佛鸟入了笼子。

有天,从茶园回来,苹挎着桃花的胳膊走。“桃花姐,你在书寓不怕呀?”

“怕啥?”

“犯规。”

“小心着就不会犯规啦。”

“小心几天行,人不能小心一辈子。”

“就是这样光景嘛。”

“我可受不了!”

这时候,桃花已完全成了东京人,吃饭、说话没了南秀的模样。她朝苹笑了笑。

“这就叫入乡随俗,吃了人家饭,就要受人管。”

苹也笑笑,把桃花的绸袖朝上撩一下。

“要这样管我,一辈子饿死到路边,也不会进书寓。”

说话间,她们就到了第四巷。傍晚的时候,是第四巷的一个黎明。这里书寓一家挨着一家。一九五○年统计时仅有十三个寓,而实际上,苹姐初入寓时,一街两行都是经营妓业的。那里只要天黑下来,人力车川流不息,巷里灯火彻夜通明,照着各家书寓的金色字号,什么豫新书寓、名花书寓、云喜书寓、双雁书寓、金花书寓、天宝书寓、晏乐书寓,都是有历史的老字号。姑娘们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白天把瞌睡送走了,入夜就精神起来,各自站在自家的书寓门口,想方设法摆弄突出着自己,勾引着从人力车上下来的客人。只要哪个客人朝哪个姑娘瞟一眼,哪个姑娘就会用浅薄的热情上去和他搭讪着。有经验的老妓女,能看准从人力车上下来的人是老手还是新手。老手来了,她站着不动,显出一副娇媚等着他挑选。新手来了,就不顾一切上前扶着他,把他搀下车。新手总是很脆弱,只要一搀一扶,姑娘手下来点小动作,他就瘫软了,跟着姑娘进了书寓里。老手不行,他们感情硬朗,有经验,万万使不得这种把戏。第四巷是东京的一等妓业,客人只要阔气,都往四巷来。这里的姑娘年轻、漂亮,只消半个钟点或一个钟点,各书寓就差不多客满。有很多红妓,压根也不需等客,她们有老主顾。新客要和红妓过宵,还得提前到书寓里和老板、鸨儿商定时间排队。这里度资昂贵,民初时为一夜六贯。一般人是拿不出六千制钱挥霍的。且预订红妓,都得连定两夜。

桃花自然是红的了。她也不需在书寓门口接客,客人若空等只要等到她便很乐意,所以她不急着回去。她带着苹姐在第四巷逛了一个来回,让苹开了眼界。

东京人,一般是不来第四巷的,姑娘就更不必说了,都认为第四巷是个大染缸,近墨者黑。来第四巷的都与妓业有关。那个时候,苹姐没想到她已染指了第四巷,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涯是从妓,想到的只是第四巷果真热闹。傍晚已过,巷里人稀了,姑娘们都有了主顾,回到书寓的夜欢间干自己的营生了。然灯火依旧通明,照亮了书寓一侧和小胡同墙壁上的广告。广告当然不和如今一样,那时只写字,不画画。字都和字帖一样,写得端正洒脱,一色儿柳体颜骨,一色儿是治花柳病的,都写得十分神奇。有人在各家书寓出出进进,进得快,出得也快。走了这家串那家,拎个洋提包,来匆匆,去也匆匆。苹姐很奇怪这些人,上好的书寓难道没他们满意的姑娘?看他们穿戴也并不是多有钱。

“他们是干啥的?桃花姐。”

“卖保险套的?”

“啥是保险套?”

“你……真的不知道?”

“我咋能知道呀!”

“……”桃花姐想给苹解释保险套的作用,可没有说出口。她站下来,借着一家书寓的大汽灯,盯着苹的脸,看了半天,似乎看透了,她叹了一口很深的气。

“苹……算啦!我不打你的主意了。老板同我商定,说只要我让你在他书寓接一个客人,就给我二十五贯钱……现在,你太纯,我舍不得毁了你,就单单跟我学戏吧,以后也别来第四巷找我了。在巷里寓里走多了,就见怪不怪,自己忍不住要去干那事,要往火坑跳。”

过了年,就开始熬春日。东京人祖祖辈辈都会说:“年好过,春难熬。”我伯死了,油条胡同这两间小屋就显得十分孤寂。不知怎么,大娘和苹姐总是没有更多的话讲。吃过夜饭,母女俩偎在被窝,亮着油灯,各想各的心事。

苹姐在家总觉得饭差,衣差,日子清苦,自己想学戏,可连听戏的五十个制钱的门票都买不起。她不知道日子为什么这样,心里暗暗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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