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活(3)

知客是殡丧婚娶中的帮忙打杂人。诸如招待客人,烧纸递香,搀扶孝子,收拾桌面,端菜添酒,担水扫地,洗锅涮碗;代婚娶主家收拾洞房,搬运陪送嫁妆,招待贺宾,安桌让座,次日回门引婿,祭祖行礼,拜见岳家亲辈,如此等等,七七八八,都是知客的活儿。做一次知客,不仅有几天的好酒好菜,而东京红白事,向来有“捎包”习俗。为了酬谢知客帮忙辛劳,一般是白事赠送单数礼品,红事赠送双数礼品。礼品也大都是吃食蒸馍油货和纸封制钱。为了肚子,我鲁耀也少不掉四处打听谁家死人,谁家娶媳,偌大个东京城,红事白事总不间断。

遇了白事,走过去,首先在死人灵前磕三个响头,烧一撮纸,然后找到主人。

“家里缺帮手吧?”

主人怔一下:“不缺。”

“孝子总缺吧,你把我当成儿子孙子都行的。”

主人只好说:“你去问总管,他那儿有事干。”

遇了红事,先在主家门口点放一挂百响小鞭,然后进去说:“我贺喜来了。”

贺喜自然让主家高兴。

“你去问总管哪儿缺人手?”主人说着,递给一个蒸馍,于是鲁耀他就成了喜知客。

知客做得久了,程序熟了起来,慢慢办事就越发干练,殷勤周到,开始有小户人家请他做总管。他也能处处为主人着想,筹办筵席,购买肉菜,封礼收礼,都十分节省,一时间竟成了东京城的红白人物,连高门大户遇事也得请他操劳。

说这年夏天,多雨,东京城像煮在锅里的猪杂碎,到处都稀稀水水,日头一出来,满城街巷都是反照的光团儿。西城有条胡同叫豆芽胡同,其状也如豆芽一般,胡同口窄小得仅能走进一辆手推车,里边细长,深处稍稍一拐,展出一片地面,亮出一个阔大门楼,这就是豆芽街上的“豆”,户主是在书店街经营土杂货物的“恒大杂货店”的老板,姓程,人称程掌柜。程掌柜的儿子二十早过,定于初三婚娶寺后街一位女子,可因本月天气连阴,雨水勤注,豆芽街地势太低,积水多,阴气大,于喜不利,就把“好期”推后三天,改为初六。怕初六胡同路面不干,又专门推来一车沙土,在胡同口的豆芽尖上堆起一个小坝,以防主街上的雨水再往里灌。到了初五这天,街上还存着积水,胡同里却干了路面。

这当口,他来了。

“程掌柜。”

“有事?今天恒大货店不开业。”

“贺喜贺喜!我姓鲁名耀,明儿来给你老打打杂,做做下手咋样?”

程掌柜是个讲究人,看看他长袍上的一身脏污,说:“谢谢了,我人手齐全。”

“真的?”

“真的。”

站一会儿,他猛一转身,走了。

初五夜,程家好不热闹忙乎,一个豆芽胡同进进出出,塞满已来帮忙的喜知客。拉桌搬椅,砌灶蒸馍,动刀切菜,叮叮当当,吆七喝八,人手其实极缺。

他站在豆芽梢儿上,望着那一派景致,呆了大半天,摔出了一句话:

“奶奶的程掌柜,看你让不让老爷当知客!”

说毕骂完,就隐进树影里。

三更时分,知客散尽了。五更时分,程掌柜睡不着,起床推门一看,可了不得,长长的一条豆芽胡同,满是积水,腿膝盖儿深!在清清的月光下,明明亮亮,堆在门楼下的桌椅板凳,船样在水面游动。连夜蒸下的一簸箩白馍,泡在水里成了白浆。程掌柜心里忽悠一下,腿一软,差点倒下去。他哗哗趟着积水,到胡同口一看,那沙土小坝被人掘开了,满街雨水都灌进了胡同。日头一出,新媳妇的花轿就要抬过来,程掌柜急坏了。知客们都不在,只好找来铁锹,堵住坝口,亲自用桶往外倒水。哗啦──哗啦──没几下,已累得腰酸背疼,脚下又冷得寒颤,便“娘”地叫一声,直起腰,道:“我得罪你们谁了呀!”

这当儿,从街头晃过来一个人,走路一摇一摇,在水色的月光里,像竖漂的一截黑木头。他摇到胡同口时站住了。

“程掌柜,一早就忙呀。”这人就是鲁耀。

掌柜叹了一口气:“人心都叫狗吃了。”

“看你老年纪这么大,怎能干了这活儿?”鲁耀说着,将长袍往腰间一挽,脱掉鞋子,跳进水里,操起水桶,哗哗就倒起水来。瘦身子一弯一直,一提一桶,比掌柜的手儿快了许多。

到天将亮时分,月落了,仅余几粒星星在城上空闪着,街面朦朦胧胧,国槐的影子都融进了黑色里。豆芽胡同的水也基本完了,鲁耀丢下水桶,扶腰站起来,朝身边的主人看了看,笑一下。

“不误你家娶媳妇吧程掌柜?”

“我不亏待你。”程掌柜说着,回身在门楼下取来一兜蒸馍,递给他,“晾干就能吃。”

看那馍都是经过水泡的,鲁耀没有接。

“饭时我和知客们一道吃……”

掌柜说:“我家知客人够了。”

把眼吊起来,鲁耀将桶扔到墙根下。

“程掌柜,东京的红白事,还没有谁家不请我鲁耀去充知客的。”

程掌柜很坦然地笑一下。

“下次吧,我家二少明年娶。”

他转过半边身。

“那我就走了。”

“多谢你帮忙……”

走了半步,他停下来。

“真走了……”

掌柜朝豆芽胡同里转过身。

“不远送。”

再没说啥,他从程掌柜手里夺下那一兜水泡蒸馍,三脚两步就出了胡同口,朝着鼓楼大街走去。

东天已经透红,日头露出半张脸。东京城干干净净,树在红光里微微摇着,叶子嫩得滴水,房屋楼店都洗得了无纤尘。豆芽胡同口的两侧,大红“喜”字已经贴了出来,极为醒目招人。就这时候,忽然来了两个讨饭花子,一人手举托盘,上摆米糕、芝麻条、烧饼、油饼各一个,为四色礼品,一人手拿浏阳产的百响小鞭一挂,到胡同口“砰啪”一放,大声叫着“贺喜贺喜!”朝程家门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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