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果真去找王慧了。
从黄河故道夏日落描绘的景况里走回来,到营房门口,指导员又说,去吧老赵,现在不是你去不去看王慧,而是你想去,又怕我姓高的知道你去了——今夜你要再不去,就不是看不看王慧了,而是信任不信任我老高了。如此,赵林就没有回营房,径直往市里走去了。和指导员告别时,指导员又笑着对他说:“今夜能不回连队你就别回了,享受享受吧!”
这老高!赵林一路都想着这老高,真不愧是思想政治工作者,你心里想的啥他全都知道。原来,赵林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心里从来都装着王小慧,从来没忘记过王小慧,可经指导员那么一点拨,他发现自己的确没有忘记过王小慧。指导员说:“老赵,我敢肯定,你每夜都梦见王小慧。”赵林说,你胡扯。可心里就佩服高保新的眼力了,就决定一定要去看看王慧了。自己在禁闭室里说过一出来就去看人家,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什么都不为,什么都不想,仅仅是想去看看她。夏日落的事件完结了,连队在周末又没有重要的事,指导员又回去守在连队里,赵林觉得没有理由不去看人家。
“世界上有一万个人,其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要害你。剩下那一个不害你的就是我——大名叫王慧,小名王小慧。”想起这句话,赵林的心里就柔柔的暖,整个身子都如寒冷时被裹上了一层棉花被。
走在通往城里将近二十里的公路上,赵明还搭了一段车。是辆东风大卡车,从身后开过来,他一招手,车停了,也就上去了。在驾驶室和跑运输的司机说了一路话,到城里十字路口下了车,到王慧家里还不到晚上九点钟。以后赵林回忆起这一夜的事,他觉得一切都是由谁安排好了的,他只是按那位神明的导演说的行事而已呢。
去敲王慧家的大门时,手刚抬起来,那门楼下的大门竟哗的一下被王慧拉开了。王慧正要去她姨家里。她姨生病了,她妈去侍候姐姐了,家里只还有王慧一个人。因为孤单,因为寂寥,她本是也要去同在这座城里的她姨家,可是门一开,却看见赵林立在门外边,穿着军装,没戴军帽,短头发刚刚理过。是从禁闭室出来的第二天理了的,借着灯光,还能看见那发亮的发茬儿。王慧有些被惊喜吓着的模样儿,木木的,如一个人走在街上一抬脚,踩着一只钱袋那样,不知该如何处置喜从天降的景况儿。赵林也被这恰巧的突然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立在门外边,看见王慧的脸上飘着一层红。她如夏日落自杀那夜一样,没穿外套儿,只穿了一件羊毛衫,浅黄色,内里套了一件细尖领儿的粉红衬衣,衬衣领上各有织上去的一枝干枝梅。他俩都被这冷不丁的相遇弄得落进了尴尬的惬意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一句啥,好一会儿,彼此望着,没说一句话。到末了,倒是赵林首先从尴尬中走将出来了。
他说:“我从禁闭室里出来了,怕你记挂,路过你家门口,来给你说一声。”
然后——后边的事,在他话一落音,就电闪雷鸣地发生了。她什么也没说,一把将他从门外拉过来,把大门一关,她就扑进了他怀里。从门缝挤进来的一条路灯光,如一条玻璃样搁在门楼下中央的砖铺脚地上,加上院落里的星光月色,使那门楼下朦胧迷茫。大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不间断地传过来,还有一种既非说话,也非脚步的城市特有的美妙嘈杂,也都如雨样淋在赵林的耳朵边。赵林知道王慧家是独住一个平房院。听她说过原有两家人,那一家搬进厅式楼房了,这老胡同中的院就剩了她们一家儿。可他不知那一夜,那一刻,那个院里只有他和她。他有些慌,有些怕,唯恐会从院里突然出来一个人,睁着双眼在那望着他和她。他已经觉出来,她在他怀里,呼吸又粗又重,浑身哆嗦得如在风中摇摆的柳枝与杨叶,且因为她的突如其来,因为她热烈凌乱的激动,他也随之血往上涌,嘴唇发干,有些失去控制,像车闸失灵、方向失聪的车。他坚持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她吊着他脖子的狂亲狂吻,硬撑着不去接应反应,像一条石砌的冰冷大堤,去抵御突来的洪水一样,可当她把她柔润的舌尖连续几次去抵碰他紧闭的双唇时,他那坚固的大堤也便轰然倒塌了,决裂了,被她侵俘了。
他狂喜狂悦地回应着拥抱了她,亲吻了她。
他感到因为他有了回应,她突然涌出的泪水,湿了他的脸。像一片咸雨从天上落下来。
他吻她的时候,不仅感到甜蜜,更为重要的是甜蜜的恐慌。恐慌像雨夹雪样包围着他。把目光从她的耳边斜过去,赵林一刻也没有让目光离开过门楼外边那方被月光照着的院落里。他似乎看见院里果真站着一个人,正朝他和她这边注视着。就是这一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赵林呀,你个当兵的,军人呢,是有两个女儿的男人了,你到底是来看人家,还是来多行不义呀!这念头在他心里并不是声高力竭地唤,不是呵斥和愤怒,而是如一个懦弱者生气时的呢喃嘟囔。然这呢喃嘟嚷,一经使他听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把拥抱她的双手松开了,把她从他怀里推将出去了。
他说:“小慧,冷静点。咱们冷静点。”
她说:“看把你吓的。我妈去我姨家了。”这样有些娇嗔地说完了,她就完全如了主人样,如了一个大姐样,拉着他的手,从门楼的一团黑里走出来,往院落走去了。将走出门楼时,她还把他的胳膊往上抬一下,说你慢些,这有个高台阶。
借着下台阶,赵林把他的大手从她那的一团小手中抽出来,立在院落里。他看清了这院里临街的一排机瓦红房前,还有丈余的空地方,有两棵树冠蓬大的泡桐树,树下摆了几盆有谢有旺的花,花边有一个水池和水龙头,水龙头下有个接水的桶。那龙头正在滴答滴答地滴着水。王慧丢下他去开屋门了。她走过三间房屋,到第四间屋门前,借着月光,手去窗台上的一盆菊花下面摸出一把钥匙,哗啦一下把门打开了。
随后,第四间屋子里的灯亮了。院落里一下明亮许多。他看清了他身边的几间屋子,门都上了锁,有暗锁,又有明锁。这让他有些惊慌的心踏实下来了。他往灯光的亮处走几步,忽然又立将下来不动了。院里奇静。他听见王慧的屋里叮叮当当响,知道她正在慌慌张张收拾着,便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她把他的到来当成一件大事了。像一个姑娘第一次迎接男友到自己的闺房样。赵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她的屋里去。他害怕走进去会发生刚才在门楼下突如其来的事,又担心他走将进去了,彼此冷静了。结果在屋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是那么坐一会儿,她看看表,说赵连长,天不早了,你该走了吧。他有些矛盾。心里咚咚地跳,就只好那么僵立在灯光下。
屋里没有声音了。
他依旧立着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