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问:“为啥?”
赵林说:“就因为夏日落事件。”
指导员说,他妈的,咱们三连在抗日战争中、反“扫荡”,反“清乡”、反“限制”立过大功;参加过华东、中原大战;踏遍了苏、鲁、豫、皖、冀、浙等省,他奶奶的宿北、鲁南、莱芜、孟良崮、豫东、淮海、渡江和解放上海、抗美援朝、自卫反击,你说少过咱们三连没?锦旗挂满了荣誉室,你我又都是立过战功的连长和指导员,怎么能说撤就撤呢?
赵林说:“要不是夏日落,我想撤的就是四连啦。”
立在沙丘中,沐浴在落日中,指导员高保新突然不动了。脸上有一层紫红色的兴奋,宛如贴上去的一张纸。
他说:“老赵,我有办法让上级撤四连,保三连。”
赵林盯着他:“你说。”
高保新说:“我们做些小动作,给团里师里写几封匿名信,把四连丢猪、打架、班子闹意见、开车撞伤人、入党靠送礼都写到了材料上,落款是他们四连众战士,你看这样,团党委会不会保三连,撤销四连呢?”
赵林想了一会儿:“我觉得行。团长是我们三连老连长,撤了他能不心疼?”
“不心疼他就不是军人了。”指导员说:“问题是撤了四连,四连长就可能得转业。”
连长说:“他是城市人,他想走。”
指导员说:“他老婆跟人飞了,他不想转。”
连长沉默一阵,那就算了吧。让三连听天由命去。我们不能害了四连,又害了四连长,老婆跟人飞了,他转业往哪去?说好坏你我都还有个老婆哩,都还有一个家。说着,他把脚在沙堆上拧一下,半旋身子,怔一怔,有些惊惊咋咋地叫,说老高,你看那落日。
指导员顺着连长的手指望出去,骤然间,就见太阳已沉入枯黄的水中三分有二,露出圆圆一帽,如将烧化开的铁水,似流非流,似滩非滩。那夕阳下的河水,似乎起越激荡不停;层叠的云山,染着鲜红的颜色,落在河岸边上。近处黄河故道的沙地,在夕阳下变成浅薄的红色,刺烫着人的眼睛。远处有一只野兔,匆匆从他们身边蹿过,消失在了不见边沿的沙地。随后,便是一日将过后那片刻的宁静和从未见过的风光的祥和。在这种静寂里,温暖泡着人心。使人觉到心底容不得盛有半星黑点,使人觉得世界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落日下荡动的无边的河水,静默悄息从人的心里流过,似乎把世间的繁杂,洗得洁洁净净。
指导员脸上映着落日,好一阵子不言不语。
赵林说:“奶奶,在这望落日,格外地让人想得开。”
指导员说:“什么想得开?”
赵林说:“我说夏日落。”
指导员说:“事情过去啦,别再提起啦。”
赵林说:“我没想到那小学教师那么通情理。”
指导员说:“我也没想到。”
赵林说:“他至少该再跟部队多要一千块钱安葬费。”
指导员说:“世上万事,就怕想得开。”
赵林说:“可能是他家不缺钱。”
指导员说:“听说他家还欠别人一万多块外债呢。”
赵林翻个身,望望指导员,从细沙中抓出一个小石子。他将石子朝着夕阳掷过去,那石子如一粒金球,在阳光中灼灼发光,无声无息地落到了沙面上:
“我老婆今天来了一封信。”
指导员盯着从远处飞来的一只鸟:
“我老婆没来信。”
赵林又将一粒石子扔出去:
“来信没好事。”
那鸟从指导员眼中飞走了:
“要钱?”
赵林望着紫红的天空:
“要电视。我答应年底给她买台电视机捎回去。”
指导员翻身望着赵林的脸:
“先买一台黑白的。”
“本来答应的就是黑白的。”
“不行先把连队那台黑白电视捎回去。”
“不用,我已经存了三百多块钱。”
“连队用不上,有彩电。”
“影响不好。”
“没人会知道。”
“知道了不得了。”
“你象征性地给些钱。”
?给多少?”
“有了三百、五百,没有三十、五十都行。”
“让支部研究研究,作个价钱好一些。”
“我是书记,我说了就算。”
“给一百块钱吧。”赵林说。
“不值那么多。”指导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