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被送进那间四壁空空的小屋,是团长找他们汇报夏日落事件以后。那间小屋洁净素雅,原是腾出来做二连图书室,后来就关了三连长和三连指导员,成了禁闭室。
事情是在吃过午饭,团长说赵林,你来一下,便如牵羊般将他带到了那间小屋。小屋暗淡,仅一扇小窗,还挂着一条布帘。屋里有两张椅子,一个空的书架。团长进屋锁了门,拉亮灯,坐在一张椅子上,说你也坐。赵林就坐了。
“你和我说的都是真的?”团长问。
赵林说:“团长,你连我赵林也不信?”
“你把详细情况说一遍。”
赵林沉默了一阵,如述说一件日常事情样,说夏日落是极内向的人,我接的兵,到过他家。他爸是小学教师,妈是环卫工人,每天早晨四点钟起床扫马路,扫了三十八年。他有三个哥,一个姐。姐嫁了,一个哥当建筑工人,两个哥待业,做个体户卖零七碎八。夏日落大学没被录取,是到部队求谋前程的,比如考学提干入党啥的。然考学又有新规定,考生必须是连队骨干,像班长副班长,可他又打靶不及格,队列走不好。我死活不明白,那么聪明利落的兵,又是从省城入伍来的,竟不会用三点成一线,十发子弹打不够三十环。到炊事班是他自己向我要求的,这一点我向你团长起誓。当不了骨干,他也就断掉了考学的念头。很自然,城市兵在部队入个党,回去工作就好安排了。不消说,要入党就得先入团。他写过入团申请书,是通过炊事班长交给指导员。别的连的团员工作,都由排长管,我们三连的由指导员亲自管。指导员说得有道理,党员团员要重点发展班排的训练尖子,以促进连队的军事训练,所以上周发展了一批团员,共三个,没有夏日落。夏日落是他们这批兵中唯一还没入团的,不消说是因为一时想不开,以为自己前途无望了,加上指导员工作忙,又觉得入团不比入党,没及时找他谈话,他就盗枪自杀了。
团长拿个茶水杯,在手里慢慢转着。
“你有责任没?”
“当然有。我是连长,责任不能推卸。”
“什么责任?”
“指导员忙,我也应该抽空找夏日落谈谈心。”
“还有呢?”
“重军事训练,轻行政管理。枪库没装钢筋,我跟后勤说过三次,他们没来装,我也没再催。”
“跟谁说了?”
“营房股的张助理。”
“张助理还在吗?”
“年初转业了,你知道。”
“什么时候和张助理说的?”
“他转业前。”
“他转业以后你为什么不再向后勤说?”
“我的教训就在这儿。我以为张助理转业了会把没干完的工作朝下移交的,谁知道他这么不负责。”
团长他手里的杯子不转了。
“赵林,你知道你们三连死个人,对全团的工作影响有多大?!”
“知道,团里三年内不能被评为先进团。”
团长说政委是全师最老的团政委,军里刚有意思提拔他为师政治部主任,解决一个副师职,可这下全完啦。政委为这个副师在团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干了十四年。十四年和你的军龄一样长!政委听说三连死了人,气得泪都流了出来,一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团长,我该下台了,该把位置让别人啦……
赵林勾头不说话,他猛然警醒,夏日落的死,被牵涉的不仅是他和指导员,还有营长教导员,团长和政委。想夏日落呀夏日落,大家伙哪儿对不住你了?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值得你去死?勾着头,赵林看见自己脚边有个黑蚂蚁,叼一片白纸爬得很快。把目光落到蚂蚁上,他忽然奇怪,这么小的蚂蚁,竟能拉动那么大的一片纸,力气从哪儿来的呢?团长在屋里转圈子,仿佛有个什么主意拿不定,脚步细碎轻慢。他转到窗前,撩开窗帘朝外看,日光立马射过来,晶晶莹莹一条儿,如一块灯光照射的亮玻璃。蚂蚁拖纸的声音,在这条日光中响得很单调,很脆亮。
团长盖上窗帘转过身。
“赵林,你打算怎么办?”
赵林抬起头。
“团长,我是你带的兵。一九七九年又和你在一条战壕中滚了六个月,你说我该怎么办?”
团长把茶杯半扔半放搁到窗台上。
“我让你打份辞职报告,要求转业!”
赵林肩头颤一下,把目光放到团长的脸上去。团长的脸色青硬,如一块冰凉的石板,有股冷气从那石板上散发?,小屋一下寒起来。看出来团长是决心下定了,不可更改了。赵林先还觉得团长还有余温可热,这会儿他知道团长寒尽了,也使得他猛然感觉到路途已尽,前面是冰山冷海,无路可走。他又哀又凉地盯着团长看,小心小胆地盯着团长问:
“我走了三连交给谁?”
“三连解散。”
“解散?”
“解散。最近有文件,一部分团级编制调整,每个步兵营抽调一个连,组成一个炮兵营。你们一营就调你们三连。”
“是整连抽调,编制番号都不变?”
“兵种变了,还有啥番号,所有连排解散,以班为单位重新组建。”
“就是说一营三连从此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