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一章(2)

“不可能……”

连长又复原样静躺着。

“教导员比指导员更好当。”

指导员又突然坐起来。

“我当教导员你会不会听我的?”

连长也又随之坐起来。

“你提我当副营长叫我去死我都不回头!”

指导员盯着连长看一阵,又把自己扔到草地上。月牙在他头上轻移着,青光脚样踩在他的额头上。天是暗蓝色的,忽然间不见云彩,蛐蛐声也猛地止住。这宁静极像十余年前南线战争中突来的死寂,让人有些禁不起。指导员从宁静中挣出来,说有一天我真当了一营教导员,我死也要把你弄到副营长的位置上。连长笑笑,说有这句话就行,我做梦都想着副营职。指导员说你只想副营?连长说只想副营,给个正营都不干,挺知足。指导员说,让我当军委主席我都不嫌大。到这儿,似乎他们话已说尽,彼此再没啥儿隐私需要敞给对方。然天还尚早,情景又好,谁都恋着这夜光景,却又不能这么干干地静坐,便彼此胡乱扯些闲言。他们不知道就是这个时候,连队的枪库窗子被人推开了,就这个时候铁柄冲锋枪被人盗走一支,而把三连和他们的命运扭进了蛔虫似的胡同。

一周后,专案小组审理他们时,他们谁也回忆不起这个时候,他们彼此谈了啥,只记得在文书来报案以前,靶场有个哨兵持枪从他们面前游动过去,指导员望望连长,说:

“老赵,你在想啥?”

连长说:“想老婆。”

指导员不信。

“真的想老婆?”

“真的想老婆。想哪一日才能混上热热呵呵一个家。”

“不想连队?”

“你呢?”

“我问你。”

“我说实话,你说不说实话?”

“说。”

“你们政工干部我看透啦,都他妈真真假假。”

“你老赵……我今夜说半句假话是孙子。”

“那好吧,给你说我从来没把连队当过家。”

“你还被评过三次模范基层干部哩。”

“不都是为了那个副营职。”

“可你还带出过两个军事过硬老虎连。”

“步兵那一套,比他妈种地还容易。”

“这就吹牛了。”

“只要我下力气,不吹牛,我三个月能把三连训练成老虎连。”

指导员说:

“你下呀!”

赵林说:

“总也提不起劲儿。”

指导员说:

“你把训练搞上去,我把思想工作弄上去,到年底说不定你我都可以动动窝。”

赵林说:

“我干了多少年说不定的事。”

指导员说:

“赵林,你忘了我是从团干部部门下来的?”

赵林说:

“高保新,实话说,一下提升两个人你有把握吗?”

指导员说:

“没有百分之百。”

赵林说:

“百分之六十呢。”

指导员说:

“没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我不白当了几年干部干事嘛!”

连长赵林激动了,他再次坐起来:

“指导员,三个月我不让三连成为老虎连,我赵林就不是我娘生养的。我是母鸡软蛋养的一条虫。”

指导员高保新也再次坐起来:

“老赵,提拔你时我要不用百分之百的力气为你争,我自己要先你一步往上拱了,我高保新就不是人,我高保新就是大姑娘养的行不行?!”

谁都不再说啥了。谁都知道掏了心肺之后再也无话可说了。

静一阵,指导员好像有些舍不得地说:

“回去吧,今夜我查哨。”

连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老高,我再问你一句话。”

“说吧。”

“眼下,就现在,你心里在想啥?”

指导员瞟瞟瓦蓝色的夜空沉默?会儿。

“和你想的不一样。”

“想连队?”

“不是。”

“想当教导员。”

“实话说,最想的不是官。”

“啥?”

“想他妈千万别打仗。”

“你怕死?”

“一九七九年那次我们排就活下我一个,三十二具尸体草垛一样埋着我,排长的脑壳血淋淋扣在我头上……前几天看完海湾战争的录像,我夜夜睡不着。”

“是真的?”

“你就不怕战争吗?”

“眼下我腰上还钳一块炮弹片儿哩……”

指导员说:

“算了,不说这,说这就泄气,人就没有理想啦。”

赵林说:

“走吧,把工作训练搞上去,你我往上拱一拱,挪挪窝。为实现今夜咱说的目标,谁都他妈的要把吃奶的力气用出来。”

就是到这儿,他们要走时,文书跑来了。那时月已东去,操场上迷罩朦胧。田野的秋风,越过靶堤吹到操场上,秋玉米的红香在兵营弥漫。营房的灯光几乎熄尽,偶有一窗,也如挂在夜中的一方黄纸。军营在夜色中,如小康人家的四合院落,大操场像铺在院里晾晒干菜的土织布单。文书在操场上急跑,秋黄的燥草被他蹬得趔趄,如同那晒菜布单在风中摇摆。人未到操场南角,嘶声就先自飞到:“连长——快吧!枪丢啦!枪库窗子被人推开啦——我找你们一整夜,连营房外的餐馆都去啦——快吧,枪他妈被人偷走啦——”

至此,丢枪案在三连正式妊娠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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