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抱怨,所有灾难的降临,都是因为姑姑倚在门框上做的不祥的梦兆,都是因为那个摔死的喜鹊无端地破门而入闯进了姑的梦里。
大鹏被作为战士退伍返乡的消息如一场浅灰色的秋雨淅淅沥沥下满了耙耧山梁,红灿灿地泥泞了整个村落。所有人都因此走路慢了,脚步轻了,宛若有一场瘟疫突然蔓延到了村中一样,各家各户在吃饭时都把饭碗端到门口,相聚到饭场,彼此面面相觑,小心地询问。
“听说了吗?”
“听说了。”
“听说是犯了法哩,还差一点蹲监。”
“咋就会呢?”
姑姑没有烧饭。姑姑一如往常样烧了一壶开水放在桌上,在一个大碗里放了一撮茶叶,沏上水后用一本《万年历》书扣在碗上。等茶叶舒展开了,村长就如期而至。村长来了,邻舍也都来了,三五七人围在屋里,村长差我去把大门关了,说人多了多乱。哥坐在一张凳上,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掏一包香烟放在桌角,他让村人吸着,自己也陪着吸了。一个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烟雾流动的声响如炊烟升起的声音一样,吱吱吱的细微而又流畅。姑坐在屋门口借着灯光给我做鞋,她的脸色平静而又寒凉,如一张落在地上经了寒夜被霜湿了的纸。大鹏进院子那一刻钟,她过去接了他的行李,大鹏叫了一声姑,不等姑问一句什么,他就有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姑如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一样,盯着他问:“出事了?”
他不答,竟跪了下来。
姑没有扶他,望着跪在她面前的一团绿色,默了片刻,像对大鹏说,又像对跟进来的村人们说:“起来吧,跪啥,当兵的自古都是能活着回来就好。”
可是姑没有去搀扶大鹏。姑毕竟没有去搀扶大鹏,大鹏就那样跪着,跪得又久又远,仿佛永生不打算从那院落站起。姑回身把大鹏的行李放到屋里桌上,再转身出来时,黄昏终于尽了,黑夜前那片刻的明亮如白孝纱布的颜色一样挂在大鹏的脸上。姑似乎对大鹏还跪着有些吃惊,又似乎明白大鹏这样长久跪着是他最好的选择。她手里拿了四个鸡蛋,在上房的檐下说:“起来吧大鹏,你走时是村里的人,你回来还是村里的人,你就是在外面杀了人,放了火,回到村里叔伯婶娘们都不会说你一句不是。”说完这话,她就拿着鸡蛋去给大鹏烧荷包蛋去了。
村人就把大鹏拉了起来。
就不再说刚入村时在背后说大鹏的那些话了。
大鹏没有吃那四个鸡蛋。
那四个鸡蛋在桌上的碗里四轮落水的月亮一样又明又亮。村长坐在那四轮明月的边上,把烟吸得海深水长。一个屋子,都是大鹏带回的苍白色的烟味,都是村人们脸上黑洞洞的沉默。冬末的最后一抹儿寒气,被那黑的沉默和白的烟雾挤赶到了门外,姑表情木然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做鞋拉线的声音,吱溜吱溜地在沉静中伴着吸烟的声响,在屋里风样刮来刮去。大鹏是终于萎了,去年回村时那种副连职少尉排长的神情荡然无存,干烟叶的脸色,僵在木呆之中,有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什么惊讶,在他脸上如拿不定主意时要观望人们一样时隐时现。
时间就这么有声有息地在沉默中到来又流去,从窗口渗落下来的一层柔光从窗子东侧移到了西侧,由方方一块转而成为了长长的一条。姑的一只鞋子已经做成,那桌角的一盒喜梅牌香烟也已吸空,给村长泡的一碗未喝的茶水上也已结出一层茶气的皮儿,直到这时,村长才把手里的烟头灭了,才望了望一屋人,才把目光落在大鹏的脸上,才最终问了大鹏。
“都是真的大鹏?”
大鹏抬起头来,望着村长“哎”了一下。
村长问:
“是啥事儿那么厉害?”
大鹏说:
“核裂剂。”
村长问:
“啥儿核裂剂?”
大鹏说:
“导弹厉害靠的就是这个,水样一滴能毁一座楼房,能坏一道山梁。”
村长乜了大鹏一眼:
“有那么玄乎?”
大鹏望着村长。
“我上学学的就是这个。”
村长把目光移到窗上。
“那么玄人家不是一根毛没掉就把它给治了嘛。”
大鹏低头不语。
村长问:
“你们旅长和营长都立功了吧?”
大鹏说:
“立了。”
村长说:
“立功就得提,旅长提了个啥?”
大鹏说:
“听说要当基地的副司令。”
村长说:
“副司令比市长大不大?”
大鹏说:
“相当于一个副省长。”
村长不再问了,目光一下收回来,又明又亮又有些怀疑地望着大鹏,仿佛大鹏是在神吹鬼聊,说的全是假的。屋子里的人也都从那一问一答中惊了一下,烟头僵在半空或搁在嘴上,连姑都微微地打个愣怔。这样全都一个惊愕,似乎连烟雾和空气都在流动中停顿了一下。然在片刻之后,空气和烟雾又缓缓流动了,村人们也都从僵呆中苏醒过来。
村长说:
“营长呢?”
大鹏说:
“要当副旅长。”
村长说:
“相当于一个县长吧?”
大鹏说:
“嗯。”
村长叹了一口气,悠长如十里山路,然后他说大鹏你怎么会怕死哩,小时候并不见你多胆小,背着鸟孩从山梁走过去,狼在你面前瞪着蓝眼,你操起一根棍子就从狼的面前过去了。说小时候狼都不怕,当兵了还怕他妈啥儿核裂剂,眼看着一个一蹦几级的提升的机会错过了,还被当成战士处理回村里来,这不是白白当了几年兵?要在家种地粮食都打了几十囤,做生意青砖瓦房都立在路边了,结婚孩子也有一个两个了。村长这样说着,脸上又沮丧又哀伤。到最后就冷丁儿问了句:
“还是党员吗?”
大鹏说:
“开除啦。”
村长说:
“村委的干部你也不能当了。”
村人说:
“奶奶的,处理得也太重了。”
村长瞪了一眼村人,说:
“要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怕人都要毙了。”
村人也就不再说啥。我去院里撒尿,踢在一根棍上,棍子飞起来在院里把月光搅得一摇一晃。夜已经深得如一眼水井。从院里回来时我带回一股寒气,那寒气使屋里的温暖遭了一袭,有人打了一个寒颤,说半夜了吧,又有人说该睡觉了,村长就从床上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村长没有立刻走去,他立在屋子中央,说真的不安排工作?大鹏说我想回来种地。村长说白当了兵,不能白读了书,种地用不上你读的书哩。
大鹏说:“我啥也不愿干了,就想种地,把姑养老送终。”
村长说:“真想种地?”
大鹏说:“心死了,只能种地。”
村长说:“妈的,种地还没地,去哪给你挤出一块地哩?”
村里有了狗吠的叫声,是出门做生意的人连夜赶回村了。脚步声和狗吠声一高一低,一长一短,把整整齐齐的一块夜给弄得碎碎裂裂了。
人都走了,姑闩了大门,返身回来见大鹏还立在院里,像一段木然的断桩。
姑说:“坐了几天几夜的车,睡去吧。”
大鹏说:“姑……”
姑说:“睡去吧,日子总要过的。”
说完,姑去房里给大鹏铺床去了。大鹏睡时,便发现姑铺的新褥新被的床上,有许多姑的冰寒的泪滴。那冰寒咸涩的泪滴,使大鹏躺在床上,睁了一夜明亮的眼睛,把这冬末的耙耧山脉和自己回来的景况看得愈发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