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二章(2)

销毁场的景况出人意料,原想这儿一定是一片垃圾。可不是。不是垃圾场这就不好了,使我不知该如何销毁我的NTJE核裂剂。我朝铁丝网的一个开口走过去,开口两侧竖了两根水泥柱,两柱相距丈余宽,这也就是销毁场的入口处。

从入口处漫溢出来的清淡、温馨的气息,像含了香味的云一样一股一股荡过来。我到那入口处的柱边上,看一眼铺展在我眼前的销毁场,一下惊呆了。原来这销毁场是一片阔大的盆地,四周是山,一片青黛,围起来无边的平展展的盆地里,竟都已春色盛极。在狭谷,太阳已经西挂,到盆地视野开阔起来,太阳似乎才入中天。暖得很,没有一丝风,中天的太阳又高又圆可又觉得你一伸手就能从天上抓下来。我立在入口处的一块高石上,把迷彩包放在石头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站起来,太阳光砰砰啪啪打在我的眼睫上,我感到我的睫毛被日光打得晃动了,又黑又亮的反光映得我一时睁不开眼。销毁场竟是这么一个好去处,没有人,也不见兽,天空蓝的颜色一块一块掉下来,掉下来就把盆地四周的山给染绿了,把盆地弄成一汪水色了。

我想叫,想对着天空唱上一首歌。

我不知该唱首什么歌。

我本来就唱不了什么歌。

我站在石头上,一脚踏着水泥柱把我的军裤脱得很开,放肆地尿了一泡尿,哗哗的水声仿佛盆地上空的白云挤挤搡搡、碰碰撞撞从我的身下流过去。

我扛着我的核裂剂包走进了盆地里。

盆地的景色更清晰地向我堆过来。

望不到边的草地先是深蓝后是浅蓝,最后是淡蓝,连接着厚重的盆地四周的山就像连接着堆起来的海。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成蓝色了。

不知我该把核裂剂埋到哪,踏着草地我像漂浮在一面湖水上,连心都轻飘飘地要从身体里边飞出来。小竹青、狗尾巴、蒿草、毛草、苇草、白草、单枝柳、一串叶、三叶草、四叶对,还有爬满地和一指高,它们在其他草的缝隙间铺展着,争夺着,连一点空地都不让闲出来。

竟有这样的地方!离三号禁区只不过几十里,那儿刚刚初春,这儿就似乎仲春了。我从草地上走过去,掐了一根苇草,绿色的汁水就把颜色在我的指缝塞满了,随之而来的青稞的气息灌进了我的鼻子里。

不用说,我不能把核裂剂埋在这片草地上。埋了核裂剂这片草地会在今后十余年内寸草不生,光秃秃如一块干涸了的盐碱湖。广岛一九四五年遭原子弹袭击后,四十公里外的一个郊区花园,至今近五十年过去了仍见不到一点绿色。三年前,有位科学家在那儿考查,发现从砖缝中长出一棵草,惊动了八千多人前往庆贺。可惜,科学家用花园的泉水浇了那棵草,一天之后它就死去了。核裂剂当然不能和广岛原子弹相比,但埋下来让这儿十年寸草不生是极正常的一件事。

不然它就不是核裂剂了。

不然不会把这盆地选为核污销毁场。

我继续背着核裂剂朝着盆地中央走,我决计要找出一块光秃秃的地皮来。

可是,这盆地使我失望了。

它旺茂的绿色越到中间越显得狂烈,仿佛我每走一步都能把绿色从草地上踢下来,而且,忽然有了花,白的、黄的、紫的、红的,夹在绿草之间,像各色各式的衣扣儿,在日光中泛着光泽,探着脑袋,都想把自己开在草地的最高处。有一股红烂烂的花香在草地上有形有色地流动着,你对着日光,站将下来,盯着那深绿的草地,一会,你就看见那花香的红色在草尖上涌动了。

我被那花香噎得打嗝儿。

我打嗝儿的时候有一只野兔从我的腿下跑走了。野兔边跑,边回头望着我十八岁的年龄,就像望着它最爱吃的一片嫩草叶。

我去追野兔。

我当然追不上它。

可我追兔回来有一件事情发生了。放过我的迷彩战斗包的地方,方圆两米之处,所有的小花都枯萎了,草叶也软绵绵如六月烈日暴晒了一个中午一样儿。我惊奇。蹲下来看那枯萎的小花,就像看我错了题的试卷儿。

我不知道这片花为什么会突然枯萎下去。

我亲眼看着一串红花的两叶花瓣从草尖上打着旋儿落下来。花瓣落下的声音就像薄云从我耳边飘过去,碰上一棵蒿草,撞出“咚”的一个音响,从草棵的缝间落地了。

我的心“哐”一声轰然炸响,就像谁在寂静的房里突然敲了一声锣,使我冷丁儿一个惊怔,忙把草地上的迷彩包提起来扛到肩膀上。

我终于明白,草萎花谢就是因为我的包,因为我包里要埋的NTJE核裂剂。

我背着我的核裂剂继续往前走。太阳终于显出了它的疲乏,嘟嘟囔囔地向西滑去了。如同一个放学的孩子,离开校门嘴不停脚不停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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