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一章(8)

是营长的呼唤。

营长的唤声在沉沉的黑寂中砰砰啪啪打过来,如本已停止了枪声的战场突然有一排子弹呼叫着把沉寂打碎了。这一排子弹正击中他逃离的脚步。他浑身一个震颤,有一股热烫烫的水液从裤管沿着双腿流下来。他想控制住那道煮沸一般的水流,几次努力却没能控制住。一股腥臊的气息,立刻从发射平台的边上朝黑暗的四周漫过去。他用手在自己的腿上拧一下,像拧一条失去知觉彻底麻木的别人的腿,比那股水液更加热烈的疼痛使他把水液断流了。忽然间冷得很。他的双腿像站在两个冰洞里。回头望了一下发射架,旅长和营长都已爬至了发射架的第四层。

“快一点你他妈赶快把疏漏管道拿上来!”

他们终于没有看到他在逃。他在黑暗中,是黑暗把他掩护了。他们向上爬着一步一步快得像往山上登,分两个方向比赛一样一步就是两个发射梯格儿。营长还在核裂剂的正面铁梯上。他想掩盖他的逃避他的胆怯,他把尿湿的双腿从走下平台的台阶上悄悄移上来,没有声响地回到他站过的平台正中央,大声说营长你从侧面上不能对着核裂剂往上面爬。

营长说:“你快些,再慢一点就全完啦。”

一泡尿使他的胆子壮大了,和营长说完这句话他就感到他的身子不像先前那样发抖了。营长、旅长都知道他还在平台上,没有听到他逃走的脚步声,没有看到死亡像一个黑洞一样一点不剩地把他吞没了。为了控制住自己不把那拦截回去的后半泡尿重新尿出来,他让自己把头低下来,不抬头去看那欲滴未滴的核裂剂。营长的话──营长的命令暂且把他从恐惧中拉回了。他命令自己忘掉头顶的核裂剂,忘掉身边的大型号导弹,只想着旅长和营长正在等他把一根疏漏管道递上去。他从发射平台上往发射架的下面走。有意在沉寂中把脚步走出声音来,以证明他还活着他还存在他也有一份胆量在他的身躯上。防核疏漏管就在发射架的东侧,一个写着NTJE核裂管的长形金属箱子里,旅长从第四层发射架把灯光打下来,照着箱子就像照着一个没有涂漆的白棺材。他过去拿出疏漏管,防辐射材料制成的疏漏管看上去和普通的塑料管道没二样,如绳子一样盘绕着。灯光明亮。他沿着旅长爬过的铁梯往上爬,看见铁梯上旅长脚印的灰痕像是一片一片霉腐的枯树叶,颜色越来越淡,到第四个梯格就没了。他警告自己千万别抬头,千万不要去看那将滴未滴的核裂剂。他惊疑自己不想核裂剂就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了的自制力,惊疑自己吓尿了裤子可尿过了那份胆怯却随着排泄不见了,把一盘疏漏管挂在胳膊上,竟也和营长、旅长一样沿着铁梯迎着核裂剂爬过了发射架的第一层。这时他刚才还空白一片的脑子里有了一些红艳艳的兴奋,想恐惧已经离他而去,死亡的包围也被他冲散了,原来所谓的生与死,英雄与懦夫,他也是可以把它们忘掉的,可以置之脑后的。这就越过了发射架的第一层。第一层发射架已经被他踩到脚下了。他为自己的作为感动和振奋。他明白他踩到脚下的不是即将发射的核裂剂渗漏的导弹发射架,而是胆怯、懦夫和死亡。他踏过的一层十个梯格的铁梯,不是一道通往发射架的梯子,而是他冲出死亡的一条通道,是他从军事法庭受审席上走向英雄席位的一条漫长的心灵之路。他低着头,一格一格地向上爬着,旅长为了尽快接到他送来的疏漏管,把手中的什么递给营长,又从第四层下来了。旅长当兵二十五年,发射过十九枚导弹,从导弹第一代,到今天最新的大型号,对发射透彻的如一名优秀步兵明了他手中的冲锋枪,在发射梯上爬上爬下就像猴子在森林中的树上下下上上。

旅长在第二层发射架上接到了大鹏送来的疏漏管。

就在接疏漏管的时候那滴核裂剂终于坠落了。

大鹏停在第二层发射架的第四格铁梯上,左手攀着梯子,右手举着疏漏管。旅长在弯腰接疏漏管的时候,他对旅长说:

“旅长,到AJN口的时候千万别呼吸。”

旅长微微怔了一下。他正想向旅长解释瞬间的停止呼吸能阻止肺部对核裂剂的吸入能如防毒面具一样地起到部分防毒作用时,他本能地抬起头,看见那滴核裂剂如雨后檐上的滴水,在灯光的照耀下,坠落下来,由原来耳坠般的扁长,迅速恢复为珍珠似的一圆,又晶又亮,黄得透明,从发射架的最高层,从AJN口跌下来,滚动着,旋转着,由慢至快,越来越快,如一道细微的闪电朝着他们划过来。就在这一闪之间,三排长大鹏的防线全部崩溃了,一切的自制瓦解了。他首先感到的是被他抑制回去的后一部分热液比那一滴核裂剂的坠落更为迅速地从他的裆间冲出来。其次,几乎是在同时,他明白他脑子中刚刚有过的兴奋——那些自己终于跨越了一条漫长的心灵之路,从军事法庭的审判席上退回来走上了英雄席位,那些“自己冲破了死亡的包围,胆怯已远我去了”的念头都是一种欺骗,都是自己胆怯到极点的时候自己对自己的苍白空虚的安慰。这些欺骗和安慰在他心中组成的一道预防恐惧的大堤,随着他的抬头,随着那粒晶黄的核裂剂在他面前的一闪,大堤就最终决裂了,洪水漫流了,把他淹没了。

他说:“旅长,到AJN口前千万别呼吸。”

旅长微微一怔。

他还想说下去,那滴黄亮一闪,他惊天动地的“啊呀──”一声惊叫,左手一松,自己就迅速从第二层发射架上摔下来。仿佛一条装满东西的麻袋从高空被抛将下来,沉重而又迅速,跌落出的风声在他耳边又冷又凉,如青冽冽的冰条从他的耳朵边上锯过去。他感到那冰条撞着他的耳朵,把他的双耳压瘪了。风掀开他的衣服,直往他的背上钻。又从背上吹过他的脊骨,从衣领出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倒卷着。他想看见那滴晶莹的核裂剂滑落的线路和落下的位置以及核裂剂碎开后射出的如爆炸一样的小粒儿,他想辨一下风向看风道的风到发射架这儿到底是偏东还是偏西,以明了那滴核裂剂的气味是东了还是西了,可是他在跌落中却睁不开眼。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把他的眼皮压死了。他努力要抓住那滴核裂剂跌落时的轨迹,以便自己在跌落中躲开核裂剂的着地点,远远地离开核裂剂的气味和炸开的小星儿,可他竭尽全力,只看到自己脑子中没有轨迹的一片模糊,只有晶黄的一闪,只有一片混沌和模糊的透明的黄光。他惊叫着,想从惊叫中镇静下来,从那黄色的混沌中分辨出一个晶莹的粒儿,可那惊叫又嘶哑又漫长,冷若冰霜利如白剑宛若一条寒冬腊月结满冰凌没有弯曲的路,他想把那惊叫停下来,从惊叫中冷静一下,想一想自己落地以后怎么办,可他无论如何没有能力阻止惊叫停下来,没有能力斩断那条笔直白亮的路。他在惊叫中痛恨着自己的无能,寻找着黄色混沌中的一粒晶点。然而,一切都不等他努力出什么结果,他从第二层发射架第四个梯格上开始跌落的线路便完了。

迅速终结了。

他麻袋一样摔在了发射架下的水泥架台上,一只手打在棺材似的疏漏管的金属箱子上。摔下时他压根没有考虑他会摔伤什么的,落在地上,又被地面弹了一下,借着那一股弹性,他便站了起来。

旅长和营长都把电筒光照在发射的台子上。

中断了的“啊呀──”在嘶裂的惊叫中停止了,继而在空旷的阵地的洞内响起的是更加撕心裂肺的呼唤:

“落啦──落啦──核裂剂落下来啦──落下来啦──”

这种火车出洞一般的白亮亮的叫声,在沉寂的三号洞内,由明亮的灯光下,沿着发射架下的平台朝黑暗中扩展、侵袭,碰上潮湿的洞壁,又反弹回来,再撞上钢铁林地中的横档和竖架,染上钢铁的冷硬,一条条铁丝样在洞内冲撞着,纠缠着,漫散着。终于,就如一场暴雨一样,又冷又凉地把阵地和导弹全都淹没了。

他的惊唤声把一切都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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