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灰色的落寞感(2)

玉娥和二明的结婚,就像雨后新苗一样迅疾长了出来。都从学校毕业了几个年月,原来在校,彼此并无多少牵涉,同一个教室而已,读书,作业,考试,也就毕业去了,各回了各自村落。她是想过要考学的,然读了初中,也就终于丧失了那份发奋,始料不及的成绩的跌落,使她感到了未来的黯淡。回到家去,对父母说自己从前几名落到了中游,准备好去迎接那一场爹娘的训骂的决心,像多余的肿瘤挂在她的胸上。父母都说,中游已经不错,女孩子越长越大,跌落下来,是很正常的一桩事情。有了几分庆幸,也有了几分失落,到底从初中的学校毕业回到了乡下。入夜躺在床上,想到他人都进了城里的高中,不免很有了一些后悔,就像一束亮光从眼前渐渐的失去,本来是可以抓住一把亮色,可却眼瞅着自己落在了黑暗中间。乡村的日子,对她是那样熟悉,就如一条干涸沙地上流下的细水,响着微弱的声音,迟缓地朝前浸漫。日子中的活力,都被沙地的干裂吸收得净尽净尽。种地、锄草、收割,吃饭、说闲、睡觉。当然,也可以到镇上、城里做些生意,然那些抛头露面的事情,怕又不宜她这年龄去做。再者,家中的殷实,也不需她过早地到集市上叫卖。她有些恨了父母,为什么成绩跌下时候,他们没有在她脸上吐下一口痰呢?为什么不一耳光掴打在她的脸上?邻居家的孩子,没有考好,不是被父母吊打了一顿,并在祖像前跪了一个通夜吗?恨了父母,来日她就睡在床上,饭时也懒着不动,等着父母来和她一场对骂。可是,她等了一个空空荡荡,母亲把一碗蛋饭悄悄放在桌角,便悄悄着走了出去。父亲分明是听到了她把那碗蛋饭从桌角扫至地上的,可父亲却只在院里停了一下步子,就端碗走了出去。

她想她从父亲的脚步声开始,日后就该去踩踏父母的脚印了。果然,饭毕时候,父亲荷锄走至她的窗下,说在家里闷了,就到地里锄去,庄稼人不要想那么多的事情。

父亲走了,母亲也下田去了。日光从她的窗格里渗落过来,黄亮如她从学校回来时的脸色。有牛的哞叫,粗犷拖拉,如山梁上的岁月一样。沉重地从村口拖曳过去。她在床上睡了三天,最终还是从那床上走了下来,扛着锄头,踩着牛的叫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炎季,玉蜀黍的苗儿在干旱中耷拉出许多疲惫的景色。各家的田里,都有一二锄地乡人,可人家都是四十往上的年龄,唯她,年龄还如二月的春草。她立在田里,望着自己锄过的一片田地,枯色的黄土中没有一丝的新气。梁下的河流,水已干涸,沙子如长长的一条旧的灰白色的衣带,从天的这边,弯曲断续到天的那边。望着那干涸沙带,她闻到了日子的声息,如犁地的老牛在山坡上的喘息,灰灰白白。永远的灰灰白白。谁家在办着丧事。对面岭上有一支送葬的队伍,被响器的民间音乐牵着行进。棺材在日光中起伏,如一个抬不动的山峁,缓慢得和停住了一样。孝子们的白色,在枯黄的梁色上,在懒懒洋洋的日光中,被凄楚的哭声,更染了几分冷寒,仿佛花圈上白色的纸花在冬天的日子里开满了遍野的山梁。望着那纸花般飘动的一片孝布,王娥的心里飘过了一场更加沉重的霜凉的寒意。

日子终于这样一天天地走了过去。在独自的时光里,她独自和土地相处着,坐在自家的田头,思索着劳作后的歇息,会莫名地对着山梁撕裂着嗓子大唤几声,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以为自己就真的死了,躺在草地,冥想着死的欢乐,整个身子便轻轻快快,如飘了起来,及至有蚂蚁爬在脸上,她还浑然不知。还有一些时候,她的年龄在她的脉管里如蛇一样恶毒地爬动,使她浑身一阵颤栗,突然渴望有个男人把她紧紧抱住,就在这无人的旷野,她正锄地,或者正在拔草,冷不丁儿冲进来一个人来,手里持了铁锨或是镰刀,二十岁,三十岁,或者四十、五十都行,总之,他高大,野蛮,一上来先就用什么堵了她的嘴,揪了她的头发,说敢叫唤一声,他就一锨一镰把她砍了。然后,她就浑身发抖,睁着惊恐的双眼,看到那男人的眼里有一团欲火,红红旺旺如飘摆在风中的红绸。她想求他,可又说不出话来,她想叫他一声大哥,说你放了我吧,我才刚刚过了二十岁呀。不料那男人笑了笑,露出了掀在唇外的一口黄牙,说要的就是你这年龄,找个老的我在家就不用出来。然后,他抱住她朝庄稼的深处走去。她在他怀里哆嗦着挣扎,用尽了力气,可他越抱越紧,仿佛抓一只小鸡样,双手在她胸脯上动着。日光又明又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被他踩倒的庄稼棵儿,噼噼啪啪倒在地上清脆的断裂的响声,鞭子样朝她身后抽打过去。庄稼地里,到处是腥鲜的青草气息和他抱住她急不可耐的喘息的口臭的气味。就这么一个样儿,她挣扎着,无力地乱踢乱动,被他抱进了庄稼地的深处,穿越了一片生命的绿地,终于,把她扔了下来,像扔一只羔羊。

之后,他脱了他的衣服,又动手解着她的扣子,把她赤裸裸放倒在山梁上的庄稼地里。

她就被一个男人强奸了。

她甚至渴望被人强奸。坐在自家田头上喘息,望着那些劳作的人们,心平气和地想着这样的事情,感到了全身心从未有过的快活,连血液的流动,都加速成雨季梁下的洪河,又浑浊,又奔腾,激奋得她有些眼花缭乱。然激动之后,眼前仍然是一片落寞。起伏的山梁,一个挨着一个,如站着不动的牛群的脊背。庄稼的颜色,黄烂烂和土地融为一体,分不出远处的山梁,哪些是庄稼,哪些是梁上的土地。有羊群在身后崖头上吃草,山羊的尖叫声,在日光中呈出鲜白的颜色,如一条云带从山梁上滑过。她望着渺无人烟的山脉,怀揣了又厚又重的失落,就像心里装了一架山的底座,然后,坐将起来,对自己起誓说,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搂她抱她,把她捆起来扛到庄稼地的深处,她绝不弹挣一下,绝不唤出一声惊叫,绝不让那男人有一丝害怕、惊慌和为难。她四下瞅了瞅左右的山梁,发誓说谁把她拥进庄稼地里,她就主动向谁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把自己毫不保留地给了谁去。

可是,山梁上终还是空旷无人。

她叹了一口灰冷冷的长气,下地干活去了。干活的时候,她对着天空“啊——”出了一声长叫,用家什把周围的庄稼打倒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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