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雪(4)

杨说有次团里来人,他让一排扫地你没扫。

苗说是没扫。

杨说你该扫。

苗说那地刚扫过,不很脏,兵们累。

杨说以后要听他的,他是一连之长。

苗说以后吧。

杨说在部队干,不可小瞧这些。

苗说真不明白,这么小的事。

杨说以后明白吧。

祁出来了,跟着几个炊兵。兵们问菜好吗?可口?汤鲜?又说菜烧得不好,一天一地雪,佐料不备。杨和苗都说不错,真不错。兵们就脸上鲜着光明,说首长们满意就好。连长祁手里持了三张发票,一张给杨,说酒钱,另一张给苗,说零头你出。杨、苗看了发票,就都乐意着结了账目。酒钱是七块八,苗的零头是八块二。他们立起欲走,炊事班长先已开了酒家的门。冷风抢进厅里,都不禁寒噤。天仍然浮白如罩。四野的白雪,冰结着地面。公路上有汽车驶过,轮印深在雪里,扭着朝远处绕去。出了酒家,和兵们道了谢话,杨问祁,说菜钱贵吧?祁说不贵。苗说多少钱?祁说没多少。苗说得四十到五十。祁说就那么一个样。

是不贵,杨说,上次三连的几个,也吃这么几个菜,是六十四块钱。

祁立住,多少?

杨也立住,六十四。

祁旋身回去,返身进了酒家。

杨唤,咋回事?

祁回话,你们先走!

他们便清脆着在雪地跳荡,如在玻璃面上滚动圆球,亮生生地僵冻。苗说准是酒家乱收钱了。杨说肯定。苗说回去看看,杨说都去影响不好,为几个钱吵到营里,小不忍则乱大谋。苗说指导员,连长真的对我有意见?杨说算不上。给你说实话,苗悄声说,上个月连长老家来人,连长把连队床铺板往家捎了三块。

真捎了?

真捎了。

你见了?

我见了。半夜,我从厕所出来他们正装车。

你是随便向我叨叨吧?啊,是不是?

不是。我是正经地说。

我是支部书记,向我说就是向组织汇报呢。

很早我就想向你汇报这件事。

杨不语,脚冰着雪地不动。他的脸上肃肃着思想,面对正南。正南的天空比别处亮洁,如吹胀着一张白纸,鼓在天空。几滴野雀,从那滑过,在纸上抹下一条淡黑。政指杨想了起来,他初到四连,有日夜里,有兵忽然敲窗,说指导员,你快起床,一排长在排里哭呢。他问为啥?兵说不知。他便披衣去了,苗果然在床边呜咽,杨问出了什么事?苗不语。再问,仍是不语。排里的兵,多半都围床呆站,并不劝说,仿佛苗的哭泣,本是合该的一件事情。至尾,杨将苗叫到自己宿舍,说这儿没人了,有话说吧。没人了,苗倒痛哭不止,声音放得很亮。杨急了,说你哭你哭你狠哭,撕着嗓子哭,让全连的士兵都来看一个军官在放大悲声哭!杨让他哭,他反倒不哭了。杨说你哭呀,他说我哭不出来了。杨说你为啥哭,他说我没想到一排的骨干都比我年龄大,都比我在军营待得久。杨说你是少年得志,十七岁考入军校,二十一岁当排长,全连一半兵都过了二十一周岁。苗说连队兵不像兵,不听指挥,不听召唤。杨说为这哭?苗说今天我让一个老兵去站哨。那兵竟说老子快退伍了,党没入上,功没立上,钱没存上,老婆没讨上,站哨,站个鸡巴哨。保家卫国守边防,也该轮着你这比我小两岁,钱就拿一百多块的新兵了。就为这个哭?值得吗?杨说你说的兵是二班副,全营唯一的神射手,射击十发子弹最少九十八环,十发百环是常有的事,你让他发发牢骚也是合该的。苗惊疑了一眼杨。杨说我们当官的上升都是靠这些兵们垫的脚。事情过去一个季节了。苗当时的哭相依然清晰着,脸上稚气一层,泪冤冤枉枉流,似放学倒地的一个小学生。

你还是学生,南边天空有浮云流动,如缓缓被风吹移的絮。你什么都不懂,心是一张纸,该在那纸上写些啥儿了,不写字那纸总归白着、不排用。杨将目光从蠕云上缩回,眨眼那云就揉成团儿,显出乌色。乌云有雨或雪。有比没有好。晴天丽日,白云片片。云是耐看,算做风景不错,可到底是一块废物,不如一块乌云,或雨或雪,终归是些作用。

杨盯着苗的洁脸,说苗,连队其实很复杂的。

苗跺了脚上雪,说和社会一样。就是社会。

杨说,你刚才那话是随便说的吧?

苗说,正经的。

杨说,连长有次组织训练昏死你没听说吧?

苗说,没。

杨说,连长有次给一个战士家寄钱听说没?

苗说,从没听说过。

杨说,这事只有我知道。

苗说,看不出来他。

杨说,他很光明的。

苗说,指导员,我说他偷连队床板是千真万确。

杨说,过去了,不再提起,你从来也没向我反映过,是吧?

苗说,指导员,我不懂。

杨说,走吧。你还年轻,要天长日久革命呢……

祁从酒家再出来,他们已远,路上的脚印深深,两行不时扭绕。祁返回酒家,果是因为钱事。这桌菜钱,共是十八块二角。祁付了十元,苗付了零头,八块二。祁回到酒家,把炊事班长叫到外面,风生冷地从他们中间吹过。祁说菜钱不对吧?班长红了脸,说对的。祁说才十八块二?炊事班长说祁连长,我有一场事需要你帮忙。祁说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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