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极。是时半夜两点,星月都一并沉失,天地一并混沌。弹药库扎在一道沟中,四周有铁丝网围着,狗猫也难从网中出进。排里人都落在鼾睡里。冬风嘶着嗓子叫刮,满世界都是风声,冷得人肌骨如冰。中士一点半下哨,可两点还没人来接。他正急,忽然听见弹药库前有异样响动,心中一惊,就蹑脚靠去。
枪是上了子弹的,他很怕突然一声枪响,就没把食指放入扳机环。
前边响动愈大,是铁丝网的交错声。
中士按亮手电筒。是装六节电池的大电筒。
晒在灯光下的是对父子,庄稼人,沟口村落的。他们手持抬棍,正欲把铁丝网下的蒺藜铁丝抬走。当初建筑这军事重地时,余下很多蒺藜铁丝,都被邻村百姓偷去,现在仅余岗楼前两盘。连长曾关照,抓到贼当以破坏军事设施罪上告地方法院,并给捉贼者视情况上报立功或者团嘉奖。
终于,由中士捉到了一对父子贼。
手电筒的光柱高极,那对父子在光柱中僵僵呆呆。
他把这对父子贼带到弹药库的一间旧屋里,想立马报告排长,天亮报告连长,可正要落下屋门的大锁时,那老汉却突然过来拉住中士的手:“敢问小兄弟,你也是农村人吧?”
中士说:“是。咋了?”
老汉道:“是,你就该知道庄稼人活在世上艰难,就不该把我老汉关在这里。”
手持着大铁锁,中士在门口呆呆不动。那时房里灯亮,中士脸上是黄土颜色。
“你咋知道我是庄稼人?”
“庄稼人的指头都又粗又短,关节老宽……”
中士看了看自己的指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五指是并不拢的,无论如何努力,都留指缝行行。他觉摸到一阵悲哀,把大锁挂在门上,瞟父子一眼,说:“你们走吧……”
那对父子就默默走出屋子,脚步声很大。
“慢些,别惊醒别人。”
一提醒,父子立马蹑了手脚。
到哨楼下,父亲转过身来:“你叫啥名?”
中士淡淡道:“不叫啥名……你们要蒺藜铁丝有用?”
“盖房。”
“扎围墙?”
“打预制板,买不起钢筋,当钢筋打进水泥里。”
“要很多?”
“不多,只一间水泥房。”
说着,父子就跨过哨楼,走进了夜黑。临别,老头又回头说,他家住沟口第一家,门前有三棵大叶杨,请中士出沟时拐家喝口水。中士应道:你们走吧,以后别来弹药库这儿抓东捞西,别人捉到不会轻饶。可是当那父子走远时,他忽然又扯嗓叫道:“哎,等一下。”
父子站住。
他跑向前去。
“一间水泥房得多少铁丝?”
“一二百斤。”
“这蒺藜丝行?”
“锈些,能用。”
“回来吧,你们把那捆抬走一半。”
父子死立不动。
中士道:“我说的是真话。”
“算啦。”老头说,“不给你摆难。”
“没啥儿难。”
“万一别人知道……牵累。”
“不牵累……我们一个排的兵全是从农村来的,谅解。”
“人多心杂。”
“回来吧,抬一半,留一半。”
中士先自转身回了,打亮电筒,把夜黑推向远处。到那捆蒺藜丝前,他用脚踢踢,慢慢翻起一半,钳断,帮父子抬上肩去。
“够吗?”
“差不多。”
“走吧。”
“你是好人。”
“让人知道我就不能入党啦。”
父子朝中士点点头,抬着走去。几步后,中士灭死手电筒,夜黑水样朝他卷来。冷丁,好像有东西朝他飞来,打在他肚上,又落在地面。亮灯一看,是烟,开过包,省内最时兴的“喜梅”牌,不带嘴,七角五一盒。里面仅还有一支。中士将烟装兜里,来日给排长吸了。